北洋海軍在炮管(尤其是說在“定遠”艦的主炮炮管)上晾曬衣褲的說法,是上個世紀8、90年代非常熱的段子,在21世紀初的互聯(lián)網上,但凡提到北洋海軍的話題,也經常會看到有人拿這件事出來說。
我從2002年左右開始研究北洋海軍史后,“炮管晾衣”的問題是我十分關注的點,為了追根溯源,查清這個說法的原始出處,以辨清其可靠性如何,大致上花費了4、5年時間,期間通過一些翻閱史料、著作的偶然發(fā)現(xiàn),一步步拼合了這件事的總體發(fā)展脈絡,并寫成論文《北洋海軍軍艦主炮晾衣說考辨》發(fā)表于《中國甲午戰(zhàn)爭博物館館刊》,后又寫成普及文章,發(fā)表于《文史參考》雜志(后更名《國家人文歷史》)。
所謂北洋海軍在炮管上晾衣褲的說法,實際上并沒有史料依據,是20世紀30年代的一則日本“路邊社”消息,目前能夠追溯的最早出處是1939年出版的小笠原長生著《圣將東鄉(xiāng)全傳》。
小笠原長生是曾經參加過甲午戰(zhàn)爭的日本海軍軍官,熱愛文學,著作頗豐,從海軍退役后因為崇拜東鄉(xiāng)平八郎,幾乎以為東鄉(xiāng)平八郎作各種傳記為業(yè)。《圣將東鄉(xiāng)全傳》就是其中成書較晚的一本,書中的大致內容是介紹東鄉(xiāng)的一生,實則是處處不忘借東鄉(xiāng)而抬高自己,很多地方的行文模式都是“東鄉(xiāng)對我說……”“我聽東鄉(xiāng)說……”“東鄉(xiāng)說……”,屬于死無對證的傳來故事。
有關北洋海軍軍艦炮管曬衣服的故事,就是以東鄉(xiāng)對小笠原說的方式呈現(xiàn)。說是1891年北洋海軍訪問日本,東鄉(xiāng)看到來訪艦隊中的“平遠”艦在大炮上曬衣服,很不整潔。
但是這一說法存在極大的瑕疵,因為北洋海軍的“平遠”艦根本沒有參加1891年的訪日活動,根本不可能在那一年穿越到了日本。
(毛丹青教授饋贈的老明信片:20世紀30年代,日本東京高島屋里的半景畫,東鄉(xiāng)平八郎看到訪日的中國軍艦“平遠”掛滿衣褲)
然而小笠原的這個說法足夠吸引眼球,在日本社會傳播廣泛,甚至于當時東京著名的百貨公司高島屋,還特別布置了一個表現(xiàn)1891年東鄉(xiāng)平八郎看到“平遠”艦在炮管上晾曬衣服的半景畫。
(半景畫上“平遠”形象的原型,日本軍艦“平遠”號。第一幅從桅桿到艦首掛滿了衣褲。)
有意思的是,大約在2010年前后,日本神戶大學教授毛丹青先生居然找到印有當年這個半景畫場景的明信片,立即贈我。見到之后啞然失笑,因為畫面實在是太尷尬,畫面上的確是一艘衣褲飄飄的“平遠”,但實際上是參考的甲午之后“平遠”編入日本海軍后的一幅照片而繪制,即是日本軍艦“平遠”上日本水兵在晾曬衣褲的照片,結果竟然拿這張照片作為原型“PS”成了北洋海軍的故事畫面。
2、故事傳來中國,開始變形·第二個版本,“濟遠”主炮晾衣
盡管“平遠”在日本被東鄉(xiāng)看到晾衣服的故事是個從根子上就能被清理的假故事,但是當年在日本社會的傳播很廣,以至于一位在日本的中國留學生也深受影響。
這位中國留學生顯然買到了《圣將東鄉(xiāng)全傳》,并對其中有關甲午戰(zhàn)爭的部分大感興趣,認為是前所未見的全新材料,介紹到國內后,必然能獲得石破天驚的效果,這位留學生就是后來大名鼎鼎的田漢先生。
(海軍整建月刊第12期目錄,田漢的文章排列于蔡臨冰先生的評述之后。這是北洋海軍大炮晾衣說從日本全面?zhèn)鞑サ街袊拈_始)
抗戰(zhàn)爆發(fā)后,中國海軍損失慘重,為了鼓舞全軍士氣,1940年海軍創(chuàng)辦了《海軍整建月刊》(后更名《海軍建設月刊》),而負責此事的軍官和田漢相熟,邀田漢賜文。身處抗戰(zhàn)烽火,又值是海軍刊物約稿,田漢先生就想起了《圣將東鄉(xiāng)全傳》,大量引用這本不靠譜的日本書中的不靠譜的段子,在《海軍整建月刊》上發(fā)表了“關于中國海軍的幾個問題”。
其中就提到了北洋海軍在軍艦上曬衣服的段子。但是可能是記憶有誤,田漢先生竟然將小笠原長生原著中的“平遠”晾衣故事,錯寫成了“濟遠”晾衣故事,即說1891年訪問日本時,東鄉(xiāng)平八郎看到了中國軍艦“濟遠”在主炮上曬衣服。
不過非常遺憾的是,這個被田漢傳得錯上加錯的故事,竟然也能直接被史實證偽。因為“濟遠”艦1891年也沒有去日本訪問,而是和“平遠”一起留在旅順看家。
但是在當時的中國,似乎沒有人去關心故事本身的真?zhèn)危豢粗衅湓⒁鈨r值。更為重要的是,有兩位在大后方的大學生,都記住了田漢先生介紹的這個故事,而后在他們各自的著述中都有轉引。
其中一位就是羅爾綱先生,在其所著《晚清兵志》中,就原原本本把田漢先生創(chuàng)造的“濟遠”大炮曬衣服故事轉用了一遍。
而另一位的情況就有點糟糕,因為他又把田漢的說法給傳錯了。
3、越傳越奇,第三個版本,“定遠”主炮晾衣
田漢先生應該記得,抗戰(zhàn)期間他在《建設月刊》發(fā)表了那篇主炮曬衣服的甲午文章后,不久曾收到一封年輕學生的讀者來信。
(《建設月刊》上以公開信的形式,就唐德剛追問投稿未采用問題的說明)
(唐德剛先生在《海軍建設月刊》上發(fā)表的海軍史處女作)
來信的是一位名叫唐德剛的在校大學生,當時對致力于中國近代海軍史研究充滿熱情,而當看到海軍的官方刊物上竟然登載了一篇海軍史文章后,一方面出于初生牛犢不怕虎的激情,一方面是對《海軍建設月刊》高昂稿費的興趣,大學生唐德剛開始不斷向《建設月刊》投稿。但是這位名不見經傳的學生的文字青澀、口氣過大的文章,一時沒能敲開海軍刊物的大門,未被錄用,唐德剛于是改換招數,改用讀者來信的方式挑戰(zhàn)田漢先生,就海軍史問題和田漢先生商榷,終于圓了在海軍官方刊物上出現(xiàn)自己名字的心愿。
也由此,唐德剛的名字在當時的海軍史學術圈里為人所知,不久之后,他的一篇磕磕巴巴的中國海軍史文章終于被《建設月刊》錄用。
而在當時,田漢先生所提到的北洋海軍軍艦大炮曬衣服的段子,顯然給唐德剛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幾十年之后,唐德剛先生在臺灣《傳記文學》開專欄連載中國近代史,后來被結集為《晚清七十年》。其中涉及北洋海軍、甲午海戰(zhàn)的部分,唐德剛先生炫耀了一下自己年少時想要治中國海軍史的志向,又不忘當年向海軍刊物投稿的崢嶸歲月,酸了一下田漢先生,稱抗戰(zhàn)時代田漢先生在《建設月刊》上連載海軍史文章,也是屬于“煮字療饑”。
而就在這些部分,因為并不是嚴肅的學術寫作,唐德剛先生隨性潑墨,創(chuàng)造了所謂東鄉(xiāng)平八郎和劉步蟾是同學等經典的段子,同時也不忘提到了北洋海軍大炮曬衣服的故事。不過,唐德剛先生可能是沒有記清田漢的原版,也可能是為了語出驚人,終于創(chuàng)造出了北洋海軍鐵甲艦“定遠”主炮曬衣服的故事。而且登峰造極的是,在大炮晾衣之外,唐德剛又加上了他想出來的炮口一摸一手灰的段子。
由上所說,所謂北洋海軍大炮曬衣服的故事,原本就是個后人編出來的假故事。之所以能夠不斷流轉、變形、傳播,很好地體現(xiàn)了中國社會對于歷史故事的態(tài)度,很多時候我們所追求的并不是歷史的真實,而是看重的這個故事本身的“精彩”“合理”和“寓意”及“教育價值”。滿足了后面這些,管他這段歷史本來是什么樣的呢。但是我們可能需要注意,如果支撐結論的論據是錯的,那么這個結論本身是否會有問題呢?
這種情況,對于歷史研究者、傳播者以及受眾,都是個值得深思的問題。
(顧偉欣先生在威!岸ㄟh”紀念艦上比量怎樣能順手摸到主炮炮口里的灰)
(薩蘇先生在“定遠”紀念艦上嘗試不借助梯子等工具到主炮管上曬衣服)
而在中國海軍史研究的學術領域,這段學術故事本身也堪稱學林經典。值得一提的是,為了論證北洋海軍主炮晾衣乃至炮口摸灰故事的問題,還有很多研究者從海軍傳統(tǒng)、艦船技術方面進行了闡釋和求證,以薩蘇、顧偉欣先生等為代表,本處就不再贅述。
作為后話,再補記一個與此有關的現(xiàn)代故事。
(劉公島上現(xiàn)代建成的動物園,位置在北洋海軍忠魂碑前方)
2012年,人民解放軍海軍舉行甲午海戰(zhàn)研討活動,在參觀完劉公島、“定遠”紀念艦之后,舉行學術研討會議時,海軍司令員吳勝利提起了北洋海軍主炮曬衣說這件事。吳勝利司令員當時的敘述稱,自己在參觀甲午故地劉公島時,意外看到了島上居然新建了動物園和高爾夫球場,看到此情此景,他當時的心情如同感受到了北洋海軍被人污蔑在大炮上曬衣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