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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歷年間，嶗山腳下發(fā)生了一起延續(xù)十余年的"爭地事件"，其間被地方官府多次彈壓，雖然風頭起初明顯偏向佛教一方，但最終的贏家卻是太清宮的道士。

憨山和尚多次往來嶗山與京師，他的重要支持者，是萬歷皇帝朱翊鈞的母親李太后，而且與許多有影響力的佛門高僧，以及許多朝中士大夫交往密切，是當時舉足輕重的宗教人士。

太清宮的耿義蘭，只是落魄宮觀的一名留守道人，雖然在嶗山道門中有些實力，但對憨山和尚來講，無殊于天壤之別，但是耿義蘭的優(yōu)點在鍥而不舍。他是個不怕死，敢捅破天的道士，跑到北京告御狀，到白云觀里走關系。最終蚍蜉撼樹，轉敗為勝。

原被告之間優(yōu)劣勢的微妙轉變。這其中，朝廷內部的態(tài)度，特別是萬歷皇帝朱翊鈞的態(tài)度，起到了關鍵性作用。表面上的宗教爭地事件，背后是兩股政治勢力的互相碾壓，耿義蘭是棋子，憨山和尚則是犧牲品。咱們一點一點來說。

擁有復雜背景的京師名觀

"嶗山爭地"事件的原告方，太清宮的飛霞道長耿義蘭，祖籍山東高密，生于明代正德四年，嘉靖年間進士，辭官回鄉(xiāng)后到嶗山太清宮作了道士，師從高禮巖道長。出家期間，他曾經到陜西華山北斗坪、北京白云觀修行。據說，耿義蘭在白云觀進修時候的老師，就是全真道龍門派的第七代弟子王昆陽，他曾經做過白云觀的住持道長。

關于耿義蘭拜王昆陽為師學習道法，告御狀失敗得到王昆陽指點轉敗為勝的記載，很可能取自嶗山太清宮"耿真人祠"的碑文。這條信息看似有據可查，卻是真?zhèn)坞y辨。這要從王昆陽的履歷中尋找痕跡。

王昆陽其人是真實的，俗名王平，法號常月，別號昆陽，山西長治人，龍門派第七代祖師。關于他的出生年代，一說是萬歷二十二年，那么他作為一個嬰孩，不可能做耿義蘭的師父，更不可能作為他的支持者。另一種說法是嘉靖元年，如果這種說法是真，那么他比耿義蘭的年齡要小，也不能成為耿義蘭的師父。王昆陽繼任白云觀道長的事情確實存在，只不過是在清初順治十二年。在此之前與耿義蘭有無交際，有沒有幫助過他，沒有明確考據。

無論如何，白云觀作為全真道教的重要祖庭，地位在京師毋庸置疑，它與皇室上層和達官顯貴的關系非比尋常，誰也不知道，隨便一名白云觀道士的背后，擁有怎樣的地方勢力和政治影響力。但是作為另一股勢力的代表，憨山和尚當時結交皇室，手眼通天有過之而無不及。

從東晉時期佛教進入中土，它與道教的糾葛從未中斷，爭地事小，然涉及兩教地位高下的根本大事，白云觀自然不遺余力。身處江湖之遠的耿義蘭自然斗不過廟堂之高的禪師，但是有了白云觀的幫助，命運大有不同。觀中道士，諳熟宮闈內幕和官場派系，他們給耿義蘭提供的策劃，事實證明非常有效，給了憨山和尚致命一擊。

太子風波背后的權力平衡

微風起于萍末。宮闈內部的斗爭總是暗流涌動，任何一件事情都可能成為斗爭的工具，更何況是冊立皇儲這樣的大事，絕對是各種權力平衡的結果。

萬歷皇帝朱翊鈞的長子朱常洛，出身并不高貴，生母只是宮女出身的恭妃。這位地位卑賤的宮女一時沾了雨露，卻沒有得到后續(xù)寵愛，因此萬歷連帶對朱常洛也沒有好感。后宮里最受寵愛的是鄭貴妃，以及她的兒子——三皇子朱常洵。

明朝以儒學立國，定立皇儲遵循嚴格的規(guī)矩，"立嫡不立庶，立長不立幼"。因此，作為皇儲的第一人選，在皇后尚無所出的情況下，名正言順的必然是長子朱常洛，這是中國幾千年的論資排位傳統(tǒng)。

萬歷皇帝提出三皇子朱常洵的建議，引發(fā)軒然大波，后宮的實際主宰李太后以及眾多保守派朝臣，舉出各種理由強烈反對。萬歷皇帝只好將此事壓下，但是久拖不決，同樣也不是辦法，李太后的嘮叨和朝臣的抗議聲喧囂不斷。據說，某次李太后勸立，萬歷以宮女所出為由拒絕，李太后勃然大怒道，莫忘了你也是宮女所出。信奉程朱理學的朝中大臣，對皇帝"留中不發(fā)"的奏折非常不滿，紛紛繼續(xù)上奏折，要求批復奏章早立太子，萬歷皇帝逼得急了，甚至動了廷杖。

皇帝雖然貴為九五，但也必須顧忌朝野清議，立儲人選逐漸轉向長子朱常洛，但是也延遲到萬歷二十九年，才讓這位皇長子名至實歸。對于最寵愛的皇三子，封為福王，賜予的封地和財富數(shù)倍于其他皇子。因此，在朝廷立儲的問題上，宮闈朝堂的關系即非常緊張。

據載，萬歷九年，皇室為了祈求首位皇子誕生，特別舉辦了祈福法會。萬歷皇帝選定的地點是湖北武當山，這是明代皇家宗廟，也是守護神真武大帝的道場，而李太后則派人去了佛教圣地，普賢菩薩的道場山西五臺山。世傳皇長子朱常洛的降世，是憨山、妙峰、大方等僧人在五臺辦法會祈求所致，因為這件大功勞，憨山和尚也就順理成章變成"太后派系"和"太子派系"的座上嘉賓。一道一佛，一帝一后，個中微妙不言而喻。

性格鮮明古怪的萬歷皇帝

有明一代，萬歷朝的成就有目共睹。他是明代第十三位君王朱翊鈞（1563-1620），萬歷皇帝聰明睿智，而且政治能力很強，對朝政和時局把握準確，兼有才華不凡。這些優(yōu)點讓他深得隆慶皇帝喜歡。但是在對待大臣方面，萬歷皇帝卻又顯得刻薄寡恩，居功至偉的權臣張居正、撫育之恩的太監(jiān)馮保，都被萬歷痛下殺手，予以懲治。

萬歷皇帝朱翊鈞除了性情古怪，還有許多不良嗜好。他好酒貪杯，寵幸孌童，宮中號稱"十俊"，比如東漢十常侍，牟取私利，玩弄權術，引發(fā)朝局混亂；作為天下之主，卻貪吝錢財，靠打擊權貴、抄沒家產來致富，全國各地采礦煉金銀，聚斂財富，禍國殃民；對于看不順眼的人，一律往死里整，直言能諫的朝臣不少受過廷杖。

當時的言官有一位叫雒于仁的，因為朱翊鈞的問題上了一篇疏文《酒色財氣四箴》，歷數(shù)諸多問題，措辭嚴厲，直批逆鱗，認為萬歷身具"酒色財氣"四病，最后懇切的說，"肯用臣言，即立誅臣身，臣雖死猶生矣"，可以說毫不留情。

立儲的決定權在萬歷，但是后宮的爭斗卻在李太后與鄭貴妃之間。李太后崇信佛教，在這上面花費了不少錢財，吝嗇的萬歷皇帝早就心中不滿。朱翊鈞孝順，不便與李太后直接發(fā)難，但是對李太后身邊的寵臣和僧眾，卻睚眥必報，毫不留情，以此達到敲山震虎的效果。

李太后深居內宮，許多事情都安排身邊的太監(jiān)辦理，雁過拔毛、中飽私囊的事情當然少不了。萬歷皇帝身邊也有執(zhí)事太監(jiān)，比如司禮監(jiān)和東廠的首腦張誠。據沈德符《萬歷野獲編》記載，張誠人性不壞，略有文才，與朝廷官員相處和諧，在位七八年，清議尚好。萬歷皇帝能夠把兩個重要部門交給他管理，可見信任有加，而張誠的建言往往奏效，也可見皇帝對他的寵愛。對李太后身邊太監(jiān)和僧眾的排擠打壓，也是這個權傾一時的太監(jiān)張誠主持的，或許他已經摸準了皇帝的心思。

借力打力的內府貪腐大案

白云觀就這樣"同仇敵愾"的與東廠綁在一輛戰(zhàn)車上，耿義蘭跟白云觀的關系，讓他也投靠到了張誠門下。有了道家的"冤屈"作為把柄，張誠名正言順的開始對憨山和尚討伐戰(zhàn)。而張誠的另一個重要目標，則是李太后駕前紅人大太監(jiān)張本。雖然都姓張，但卻同姓各宗，加上同行是冤家，斗得面紅耳赤。張誠借風使舵，把張本也攀扯進來，參奏張本在為李太后操辦佛事時大肆貪污"內帑"，中飽私囊。于是，兩教爭地一案，演變成了宮廷內部的貪污腐敗案。

到了張本的地位，做事自然小心謹慎滴水不漏，原本都是捕風捉影的事情，根本無法落實。卻因為憨山和尚無意中的一番供述，變成了鐵一般的事實。負責審理案件的鎮(zhèn)府司官員，將憨山和尚提審后，即從經濟問題著手查起，順便把幕后的李太后也牽扯進來，以此打擊后宮派系，提高皇帝派系的力量。

憨山和尚堅貞不屈，遭遇了嚴刑拷問后，依然沒有招供貪污，反而語重心長的提出，自己"曲意妄招"也不要緊，只是"奉上意以損綱常，殊非臣子所以愛君之心"。憨山和尚的這番話非常有感染力，而且點明此事"有損綱常"，不能因為帝后母子斗爭引發(fā)朝廷震蕩政局不穩(wěn)，成為歷史罪人。

在十八般刑罰輪番上陣，憨山和尚也招認了一些東西，說曾經用過宮中"內帑"七百兩，假傳朝廷旨意，作為賑災款項撥給山東災民使用。此事奏報上去，朱翊鈞親自調閱了內廷檔案，發(fā)現(xiàn)憨山和尚所言屬實，都有明細記載，而且地方領取數(shù)額的手續(xù)齊備。這是代天賑濟，救民水火，好事情自然不能追究責任，如此一來，朱翊鈞對憨山和尚的火氣居然消了大半。

于是，全部火力集中到張本身上，有司核查，當時張本奉旨出宮，攜帶太后親批帑銀三千兩，給憨山和尚修建廟宇，但是到了賑濟災民卻只有七百兩。那兩千三百兩去了哪里，不言而喻。于是太監(jiān)張本以"貪污和假傳圣旨"獲罪，判死刑，查沒家產。

太清宮勝訴皇帝扳回一局

憨山和尚在民間修造廟宇，傳播教義，著實消耗了內府許多銀錢，但是沒有任何貪腐，實在難能可貴。而且他的做法，許多時候都在維護皇室和朝廷的臉面，忠心可嘉。但是憨山和尚與張本之間的關系密切，張本的貪污行徑，憨山和尚一定是知情的。知情不舉，就是包庇，所以，朱翊鈞沒有判處憨山和尚死刑，而是以"私創(chuàng)寺院"罪名，剝奪僧人身份，發(fā)配雷州，這是在萬歷二十三年十月。

佛道兩教"爭地"一案，李太后始終沒有發(fā)聲，或許是張本的事情讓她沒法再替憨山和尚求情。朱翊鈞籍此讓太后領教了厲害，也見好就收，母慈子孝一如往昔。不久，私欲膨脹的張誠，居然讓弟弟張勛與李太后的內弟結親，這樣一來，張誠變成了萬歷皇帝的長輩。朱翊鈞對此大為不滿，尋個罪名將張誠做掉，家產沒收充公，牽連一族甚廣。這是萬歷二十四年，據"爭地一案"了結不過一年時間。

憨山和尚發(fā)配，張本、張誠先后獲罪，案子到此已然結束。耿義蘭作為本案原告，確實往返奔波飽受苦楚，最后案子結束，他卻沒有得到任何實惠。耿義蘭身居道門，卻愛好名利，繼續(xù)努力為自己張目，為太清造勢，居然有了意外成果。萬歷二十八年，他爭取到了朱翊鈞的恩遇，拆除海印寺，驅逐寺僧，重建太清宮，并將內府全套《道藏》三千卷賜予太清宮收藏。耿義蘭敕封"護教真人"，賜紫袍金冠、御棍御傘等等法器，終于名至實歸，風光返鄉(xiā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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