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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同題散文,并且寫作的都是大家,一朱自清,一個是俞平伯,這兩篇散文的原文如下:

  一、朱自清版:

  一九二三年八月的一晚,我和平伯同游秦淮河;平伯是初泛,我是重來了。我們雇了一只“七板子”,在夕陽已去,皎月方來的時候,便下了船。于是槳聲汩——汩,我們開始領(lǐng)略那晃蕩著薔薇色的歷史的秦淮河的滋味了。秦淮河里的船,比北京萬甡園,頤和園的船好,比西湖的船好,比揚(yáng)州瘦西湖的船也好。這幾處的船不是覺著笨,就是覺著簡陋、局促;都不能引起乘客們的情韻,如秦淮河的船一樣。秦淮河的船約略可分為兩種:一是大船;一是小船,就是所謂“七板子”。大船艙口闊大,可容二三十人。里面陳設(shè)著字畫和光潔的紅木家具,桌上一律嵌著冰涼的大理石面。窗格雕鏤頗細(xì),使人起柔膩之感。窗格里映著紅色藍(lán)色的玻璃;玻璃上有精致的花紋,也頗悅?cè)四!捌甙遄印币?guī)模雖不及大船,但那淡藍(lán)色的欄干,空敞的艙,也足系人情思。而最出色處卻在它的艙前。艙前是甲板上的一部。上面有弧形的頂,兩邊用疏疏的欄干支著。里面通常放著兩張?zhí)俚奶梢巍L上,可以談天,可以望遠(yuǎn),可以顧盼兩岸的河房。大船上也有這個,便在小船上更覺清雋罷了。艙前的頂下,一律懸著燈彩;燈的多少,明暗,彩蘇的精粗,艷晦,是不一的。但好歹總還你一個燈彩。這燈彩實在是最能鉤人的東西。夜幕垂垂地下來時,大小船上都點(diǎn)起燈火。從兩重玻璃里映出那輻射著的黃黃的散光,反暈出一片朦朧的煙靄;透過這煙靄,在黯黯的水波里,又逗起縷縷的明漪。在這薄靄和微漪里,聽著那悠然的間歇的槳聲,誰能不被引入他的美夢去呢?只愁夢太多了,這些大小船兒如何載得起呀?我們這時模模糊糊的談著明末的秦淮河的艷跡,如《桃花扇》及《板橋雜記》里所載的。我們真神往了。我們仿佛親見那時華燈映水,畫舫凌波的光景了。于是我們的船便成了歷史的重載了。我們終于恍然秦淮河的船所以雅麗過于他處,而又有奇異的吸引力的,實在是許多歷史的影象使然了。秦淮河的水是碧陰陰的;看起來厚而不膩,或者是六朝金粉所凝么?我們初上船的時候,天色還未斷黑,那漾漾的柔波是這樣的恬靜,委婉,使我們一面有水闊天空之想,一面又憧憬著紙醉金迷之境了。等到燈火明時,陰陰的變?yōu)槌脸亮耍瑚龅乃,像夢一般;那偶然閃爍著的光芒,就是夢的眼睛了。我們坐在艙前,因了那隆起的頂棚,仿佛總是昂著首向前走著似的;于是飄飄然如御風(fēng)而行的我們,看著那些自在的灣泊著的船,船里走馬燈般的人物,便像是下界一般,迢迢的遠(yuǎn)了,又像在霧里看花,盡朦朦朧朧的。這時我們已過了利涉橋,望見東關(guān)頭了。沿路聽見斷續(xù)的歌聲:有從沿河的妓樓飄來的,有從河上船里度來的。我們明知那些歌聲,只是些因襲的言詞,從生澀的歌喉里機(jī)械的發(fā)出來的;但它們經(jīng)了夏夜的微風(fēng)的吹漾和水波的搖拂,裊娜著到我們耳邊的時候,已經(jīng)不單是她們的歌聲,而混著微風(fēng)和河水的密語了。于是我們不得不被牽惹著,震撼著,相與浮沉于這歌聲里了。從東關(guān)頭轉(zhuǎn)灣,不久就到大中橋。大中橋共有三個橋拱,都很闊大,儼然是三座門兒;使我們覺得我們的船和船里的我們,在橋下過去時,真是太無顏色了。橋磚是深褐色,表明它的歷史的長久;但都完好無缺,令人太息于古昔工程的堅美。橋上兩旁木壁的房子,中間應(yīng)該有街路?這些房子都破舊了,多年煙熏的跡,遮沒了當(dāng)年的美麗。我想象秦淮河的極盛時,在這樣宏闊的橋上,特地蓋了房子,必然是髹漆得富富麗麗的;晚間必然是燈火通明的,F(xiàn)在卻只剩下一片黑沉沉!但是橋上造著房子,畢竟使我們多少可以想見往日的繁華;這也慰情聊勝無了。過了大中橋,便到了燈月交輝,笙歌徹夜的秦淮河;這才是秦淮河的真面目哩。大中橋外,頓然空闊,和橋內(nèi)兩岸排著密密的人家的大異了。一眼望去,疏疏的林,淡淡的月,襯著藍(lán)蔚的天,頗像荒江野渡光景;那邊呢,郁叢叢的,陰森森的,又似乎藏著無邊的黑暗:令人幾乎不信那是繁華的秦淮河了。但是河中眩暈著的燈光,縱橫著的畫舫,悠揚(yáng)著的笛韻,夾著那吱吱的胡琴聲,終于使我們認(rèn)識綠如茵陳酒的秦淮水了。此地天裸露著的多些,故覺夜來的獨(dú)遲些;從清清的水影里,我們感到的只是薄薄的夜——這正是秦淮河的夜。大中橋外,本來還有一座復(fù)成橋,是船夫口中的我們的游蹤盡處,或也是秦淮河繁華的盡處了。我的腳曾踏過復(fù)成橋的脊,在十三四歲的時候。但是兩次游秦淮河,卻都不曾見著復(fù)成橋的面;明知總在前途的,卻常覺得有些虛無縹緲?biāo)频。我想,不見倒也好。這時正是盛夏。我們下船后,借著新生的晚涼和河上的微風(fēng),暑氣已漸漸銷散;到了此地,豁然開朗,身子頓然輕了——習(xí)習(xí)的清風(fēng)荏苒在面上,手上,衣上,這便又感到了一縷新涼了。南京的日光,大概沒有杭州猛烈;西湖的夏夜老是熱蓬蓬的,水像沸著一般,秦淮河的水卻盡是這樣冷冷地綠著。任你人影的憧憧,歌聲的擾擾,總像隔著一層薄薄的綠紗面冪似的;它盡是這樣靜靜的,冷冷的綠著。我們出了大中橋,走不上半里路,船夫便將船劃到一旁,停了槳由它宕著。他以為那里正是繁華的極點(diǎn),再過去就是荒涼了;所以讓我們多多賞鑒一會兒。他自己卻靜靜的蹲著。他是看慣這光景的了,大約只是一個無可無不可。這無可無不可,無論是升的沉的,總之,都比我們高了。那時河里鬧熱極了;船大半泊著,小半在水上穿梭似的來往。停泊著的都在近市的那一邊,我們的船自然也夾在其中。因為這邊略略的擠,便覺得那邊十分的疏了。在每一只船從那邊過去時,我們能畫出它的輕輕的影和曲曲的波,在我們的心上;這顯著是空,且顯著是靜了。那時處處都是歌聲和凄厲的胡琴聲,圓潤的喉嚨,確乎是很少的。但那生澀的,尖脆的調(diào)子能使人有少年的,粗率不拘的感覺,也正可快我們的意。況且多少隔開些兒聽著,因為想象與渴慕的做美,總覺更有滋味;而競發(fā)的喧囂,抑揚(yáng)的不齊,遠(yuǎn)近的雜沓,和樂器的嘈嘈切切,合成另一意味的諧音,也使我們無所適從,如隨著大風(fēng)而走。這實在因為我們的心枯澀久了,變?yōu)榇嗳酰还逝既粷櫇梢幌,便瘋狂似的不能自主了。但秦淮河確也膩人。即如船里的人面,無論是和我們一堆兒泊著的,無論是從我們眼前過去的,總是模模糊糊的,甚至渺渺茫茫的;任你張圓了眼睛,揩凈了眥垢,也是枉然。這真夠人想呢。在我們停泊的地方,燈光原是紛然的;不過這些燈光都是黃而有暈的。黃已經(jīng)不能明了,再加上了暈,便更不成了。燈愈多,暈就愈甚;在繁星般的黃的交錯里,秦淮河仿佛籠上了一團(tuán)光霧。光芒與霧氣騰騰的暈著,什么都只剩了輪廓了;所以人面的詳細(xì)的曲線,便消失于我們的眼底了。但燈光究竟奪不了那邊的月色;燈光是渾的,月色是清的,在渾沌的燈光里,滲入了一派清輝,卻真是奇跡!那晚月兒已瘦削了兩三分。她晚妝才罷,盈盈的上了柳梢頭。天是藍(lán)得可愛,仿佛一汪水似的;月兒便更出落得精神了。岸上原有三株兩株的垂楊樹,淡淡的影在水里搖曳著。它們那柔細(xì)的枝條浴著月光,就像一支支美人的臂膊,交互的纏著,挽著;又像是月兒披著的發(fā)。而月兒偶然也從它們的交叉處偷偷窺看我們,大有小姑娘怕羞的樣子。岸上另有幾株不知名的老樹,光光的立著;在月光里照起來,卻又儼然是精神矍鑠的老人。遠(yuǎn)處——快到天際線了,才有一兩片白云,亮得現(xiàn)出異彩,像美麗的貝殼一般。白云下便是黑黑的一帶輪廓;是一條隨意畫的不規(guī)則的曲線。這一段光景,和河中的風(fēng)味大異了。但燈與月竟能并存著,交融著,使月成了纏綿的月,燈射著渺渺的靈輝;這正是天之所以厚秦淮河,也正是天之所以厚我們了。這時卻遇著了難解的糾紛。秦淮河上原有一種歌妓,是以歌為業(yè)的。從前都在茶舫上,唱些大曲之類。每日午后一時起;什么時候止,卻忘記了。晚上照樣也有一回。也在黃暈的燈光里。我從前過南京時,曾隨著朋友去聽過兩次。因為茶舫里的人臉太多了,覺得不大適意,終于聽不出所以然。前年聽說歌妓被取締了,不知怎的,頗涉想了幾次——卻想不出什么。這次到南京,先到茶舫上去看看,覺得頗是寂寥,令我無端的悵悵了。不料她們卻仍在秦淮河里掙扎著,不料她們竟會糾纏到我們,我于是很張皇了。她們也乘著“七板子”,她們總是坐在艙前的。艙前點(diǎn)著石油汽燈,光亮眩人眼目:坐在下面的,自然是纖毫畢見了——引誘客人們的力量,也便在此了。艙里躲著樂工等人,映著汽燈的余輝蠕動著;他們是永遠(yuǎn)不被注意的。每船的歌妓大約都是二人;天色一黑。她們的船就在大中橋外往來不息的兜生意。無論行著的船,泊著的船,都要來兜攬的。這都是我后來推想出來的。那晚不知怎樣,忽然輪著我們的船了。我們的船好好的停著,一只歌舫劃向我們來的;漸漸和我們的船并著了。鑠鑠的燈光逼得我們皺起了眉頭;我們的風(fēng)塵色全給它托出來了,這使我踧踖不安了。那時一個伙計跨過船來,拿著攤開的歌折,就近塞向我的手里,說,“點(diǎn)幾出吧”!他跨過來的時候,我們船上似乎有許多眼光跟著。同時相近的別的船上也似乎有許多眼睛炯炯的向我們船上看著。我真窘了!我也裝出大方的樣子,向歌妓們瞥了一眼,但究竟是不成的!我勉強(qiáng)將那歌折翻了一翻,卻不曾看清了幾個字;便趕緊遞還那伙計,一面不好意思地說,“不要,我們……不要!彼闳o平伯。平伯掉轉(zhuǎn)頭去,搖手說,“不要!”那人還膩著不走。平伯又回過臉來,搖著頭道,“不要!”于是那人重到我處。我窘著再拒絕了他。他這才有所不屑似的走了。我的心立刻放下,如釋了重負(fù)一般。我們就開始自白了。我說我受了道德律的壓迫,拒絕了她們;心里似乎很抱歉的。這所謂抱歉,一面對于她們,一面對于我自己。她們于我們雖然沒有很奢的希望;但總有些希望的。我們拒絕了她們,無論理由如何充足,卻使她們的希望受了傷;這總有幾分不做美了。這是我覺得很悵悵的。至于我自己,更有一種不足之感。我這時被四面的歌聲誘惑了,降服了;但是遠(yuǎn)遠(yuǎn)的,遠(yuǎn)遠(yuǎn)的歌聲總仿佛隔著重衣搔癢似的,越搔越搔不著癢處。我于是憧憬著貼耳的妙音了。在歌舫劃來時,我的憧憬,變?yōu)榕瓮晃夜虉?zhí)的盼望著,有如饑渴。雖然從淺薄的經(jīng)驗里,也能夠推知,那貼耳的歌聲,將剝?nèi)チ艘磺械拿烂;但一個平常的人像我的,誰愿憑了理性之力去丑化未來呢?我寧愿自己騙著了。不過我的社會感性是很敏銳的;我的思力能拆穿道德律的西洋鏡,而我的感情卻終于被它壓服著,我于是有所顧忌了,尤其是在眾目昭彰的時候。道德律的力,本來是民眾賦予的;在民眾的面前,自然更顯出它的威嚴(yán)了。我這時一面盼望,一面卻感到了兩重的禁制:一,在通俗的意義上,接近妓者總算一種不正當(dāng)?shù)男袨;二,妓是一種不健全的職業(yè),我們對于她們,應(yīng)有哀矜勿喜之心,不應(yīng)賞玩的去聽她們的歌。在眾目睽睽之下,這兩種思想在我心里最為旺盛。她們暫時壓倒了我的聽歌的盼望,這便成就了我的灰色的拒絕。那時的心實在異常狀態(tài)中,覺得頗是昏亂。歌舫去了,暫時寧靖之后,我的思緒又如潮涌了。兩個相反的意思在我心頭往復(fù):賣歌和賣淫不同,聽歌和狎妓不同,又干道德甚事?——但是,但是,她們既被逼的以歌為業(yè),她們的歌必?zé)o藝術(shù)味的;況她們的身世,我們究竟該同情的。所以拒絕倒也是正辦。但這些意思終于不曾撇開我的聽歌的盼望。它力量異常堅強(qiáng);它總想將別的思緒踏在腳下。從這重重的爭斗里,我感到了濃厚的不足之感。這不足之感使我的心盤旋不安,起坐都不安寧了。唉!我承認(rèn)我是一個自私的人!平伯呢,卻與我不同。他引周啟明先生的詩,“因為我有妻子,所以我愛一切的女人,因為我有子女,所以我愛一切的孩子!雹偎囊馑伎梢砸娏恕K驗橥萍暗耐,愛著那些歌妓,并且尊重著她們,所以拒絕了她們。在這種情形下,他自然以為聽歌是對于她們的一種侮辱。但他也是想聽歌的,雖然不和我一樣,所以在他的心中,當(dāng)然也有一番小小的爭斗;爭斗的結(jié)果,是同情勝了。至于道德律,在他是沒有什么的;因為他很有蔑視一切的傾向,民眾的力量在他是不大覺著的。這時他的心意的活動比較簡單,又比較松弱,故事后還怡然自若;我卻不能了。這里平伯又比我高了。在我們談話中間,又來了兩只歌舫;镉嬚涨耙粯拥恼埼覀凕c(diǎn)戲,我們照前一樣的拒絕了。我受了三次窘,心里的不安更甚了。清艷的夜景也為之減色。船夫大約因為要趕第二趟生意,催著我們回去;我們無可無不可的答應(yīng)了。我們漸漸和那些暈黃的燈光遠(yuǎn)了,只有些月色冷清清的隨著我們的歸舟。我們的船竟沒個伴兒,秦淮河的夜正長哩!到大中橋近處,才遇著一只來船。這是一只載妓的板船,黑漆漆的沒有一點(diǎn)光。船頭上坐著一個妓女;暗里看出,白地小花的衫子,黑的下衣。她手里拉著胡琴,口里唱著青衫的調(diào)子。她唱得響亮而圓轉(zhuǎn);當(dāng)她的船箭一般駛過去時,余音還裊裊的在我們耳際,使我們傾聽而向往。想不到在弩末的游蹤里,還能領(lǐng)略到這樣的清歌!這時船過大中橋了,森森的水影,如黑暗張著巨口,要將我們的船吞了下去,我們回顧那渺渺的黃光,不勝依戀之情;我們感到了寂寞了!這一段地方夜色甚濃,又有兩頭的燈火招邀著;橋外的燈火不用說了,過了橋另有東關(guān)頭疏疏的燈火。我們忽然仰頭看見依人的素月,不覺深悔歸來之早了!走過東關(guān)頭,有一兩只大船灣泊著,又有幾只船向我們來著。囂囂的一陣歌聲人語,仿佛笑我們無伴的孤舟哩。東關(guān)頭轉(zhuǎn)灣,河上的夜色更濃了;臨水的妓樓上,時時從簾縫里射出一線一線的燈光;仿佛黑暗從酣睡里眨了一眨眼。我們默然的對著,靜聽那汩——汩的槳聲,幾乎要入睡了;朦朧里卻溫尋著適才的繁華的余味。我那不安的心在靜里愈顯活躍了!這時我們都有了不足之感,而我的更其濃厚。我們卻只不愿回去,于是只能由懊悔而悵惘了。船里便滿載著悵惘了。直到利涉橋下,微微嘈雜的人聲,才使我豁然一驚;那光景卻又不同。右岸的河房里,都大開了窗戶,里面亮著晃晃的電燈,電燈的光射到水上,蜿蜒曲折,閃閃不息,正如跳舞著的仙女的臂膊。我們的船已在她的臂膊里了;如睡在搖籃里一樣,倦了的我們便又入夢了。那電燈下的人物,只覺像螞蟻一般,更不去縈念。這是最后的夢;可惜是最短的夢!黑暗重復(fù)落在我們面前,我們看見傍岸的空船上一星兩星的,枯燥無力又搖搖不定的燈光。我們的夢醒了,我們知道就要上岸了;我們心里充滿了幻滅的情思。1923年10月11日作完,于溫州。注:①原詩是:“我為了自己的兒女才愛小孩子,為了自己的妻才愛女人!币姟堆┏返谒氖隧摗#ㄖ熳郧 著)

  二、俞平伯版:

  我們消受得秦淮河上的燈影,當(dāng)圓月猶皎的仲夏之夜。

  在茶店里吃了一盤豆腐干絲,兩個燒餅之后,以歪歪的腳步踅上夫子廟前停泊著的畫舫,就懶洋洋躺到藤椅上去了。好郁蒸的江南,傍晚也還是熱的!翱扉_船罷!”槳聲響了。

  小的燈舫初次在河中蕩漾;于我,情景是頗朦朧,滋味是怪羞澀的。我要錯認(rèn)它作七里的山塘;可是,河房里明窗洞啟,映著玲瓏入畫的曲欄干,頓然省得身在何處了。佩弦呢,他已是重來,很應(yīng)當(dāng)消釋一些迷惘的。但看他太頻繁地?fù)u著我的黑紙扇。胖子是這個樣怯熱的嗎?

  又早是夕陽西下,河上妝成一抹胭脂的薄媚。是被青溪的姊妹們所薰染的嗎?還是勻得她們臉上的殘脂呢?寂寂的河水,隨雙槳打它,終是沒言語。密匝匝的綺恨逐老去的年華,已都如蜜餳似的融在流波的心窩里,連嗚咽也將嫌它多事,更哪里論到哀嘶。心頭,宛轉(zhuǎn)的凄懷;口內(nèi),徘徊的低唱;留在夜夜的秦淮河上。

  在利涉橋邊買了一匣煙,蕩過東關(guān)頭,漸蕩出大中橋了。船兒悄悄地穿出連環(huán)著的三個壯闊的涵洞,青溪夏夜的韶華已如巨幅的畫豁然而抖落。哦!凄厲而繁的弦索,顫岔而澀的歌喉,雜著嚇哈的笑語聲,劈拍的竹牌響,更能把諸樓船上的華燈彩繪,顯出火樣的鮮明,火樣的溫煦了。小船兒載著我們,在大船縫里擠著,挨著,抹著走。它忘了自己也是今宵河上的一星燈火。既踏進(jìn)所謂“六朝金粉氣”的銷金鍋,誰不笑笑呢!今天的一晚,且默了滔滔的言說,且舒了惻惻的情懷,暫且學(xué)著,姑且學(xué)著我們平時認(rèn)為在醉里夢里的他們的憨癡笑語?!初上的燈兒們一點(diǎn)點(diǎn)掠剪柔膩的波心,梭織地往來,把河水都皴得微明了。紙薄的心旌,我的,盡無休息地跟著它們飄蕩,以致于怦怦而內(nèi)熱。這還好說什么的!如此說,誘惑是誠然有的,且于我已留下不易磨滅的印記。至于對榻的那一位先生,自認(rèn)曾經(jīng)一度擺脫了糾纏的他,其辨解又在何處?這實在非我所知。我們,醉不以澀味的酒,以微漾著,輕暈著的夜的風(fēng)華。不是什么欣悅,不是什么慰藉,只感到一種怪陌生,怪異樣的朦朧。朦朧之中似乎胎孕著一個如花的笑--這么淡,那么淡的倩笑。淡到已不可說,已不可擬,且已不可想;但我們終久是眩暈在它離合的神光之下的。我們沒法使人信它是有,我們不信它是沒有。勉強(qiáng)哲學(xué)地說,這或近于佛家的所謂“空”,既不當(dāng)魯莽說它是“無”,也不能徑直說它是“有”;蛘哒f“有”是有的,只因無可比擬形容那“有”的光景;故從表面看,與“沒有”似不生分別。若定要我再說得具體些:譬如東風(fēng)初勁時,直上高翔的紙鳶,牽線的那人兒自然遠(yuǎn)得很了,知她是哪一家呢?但憑那鳶尾一縷飄綿的彩線,便容易揣知下面的人寰中,必有微紅的一雙素手,卷起輕綃的廣袖,牢擔(dān)荷小紙鳶兒的命根的。飄翔豈不是東風(fēng)的力,又豈不是紙鳶的含德;但其根株卻將另有所寄。請問,這和紙鳶的省悟與否有何關(guān)系?故我們不能認(rèn)笑是非有,也不能認(rèn)朦朧即是笑。我們定應(yīng)當(dāng)如此說,朦朧里胎孕著一個如花的幻笑,和朦朧又互相混融著的;因它本來是淡極了,淡極了這么一個。漫題那些紛煩的話,船兒已將泊在燈火的叢中去了。對岸有盞跳動的汽油燈,佩弦便硬說它遠(yuǎn)不如微黃的燈火。我簡直沒法和他分證那是非。時有小小的艇子急忙忙打槳,向燈影的密流里橫沖直撞。冷靜孤獨(dú)的油燈映見黯淡久的畫船頭上,秦淮河姑娘們的靚妝。茉莉的香,白蘭花的香,脂粉的香,紗衣裳的香……微波泛濫出甜的暗香,隨著她們那些船兒蕩,隨著我們這船兒蕩,隨著大大小小一切的船兒蕩。有的互相笑語,有的默然不響,有的襯著胡琴亮著嗓子唱。一個,三兩個,五六七個,比肩坐在船頭的兩旁,也無非多添些淡薄的影兒葬在我們的心上--太過火了,不至于罷,早消失在我們的眼皮上。誰都是這樣急忙忙的打著槳,誰都是這樣向燈影的密流里沖著撞;又何況久沉淪的她們,又何況飄泊慣的我們倆。當(dāng)時淺淺的醉,今朝空空的惆悵;老實說,咱們萍泛的綺思不過如此而已,至多也不過如此而已。你且別講,你且別想!這無非是夢中的電光,這無非是無明的幻相,這無非是以零星的火種微炎在大欲的根苗上。扮戲的咱們,散了場一個樣,然而,上場鑼,下場鑼,天天忙,人人忙?矗!載送女郎的艇子才過去,貨郎擔(dān)的小船不是又來了?一盞小煤油燈,一艙的什物,他也忙得來象手里的搖鈴,這樣丁冬而郎當(dāng)。楊枝綠影下有條華燈璀璨的彩舫在那邊停泊。我們那船不禁也依傍短柳的腰肢,欹側(cè)地歇了。游客們的大船,歌女們的艇子,靠著。唱的拉著嗓子;聽的歪著頭,斜著眼,有的甚至于跳過她們的船頭。如那時有嚴(yán)重些的聲音,必然說:“這哪里是什么旖旎風(fēng)光!”咱們真是不知道,只模糊地覺著在秦淮河船上板起方正的臉是怪不好意思的。咱們本是在旅館里,為什么不早早入睡,掂著牙兒,領(lǐng)略那“臥后清宵細(xì)細(xì)長”;而偏這樣急急忙忙跑到河上來無聊浪蕩?還說那時的話,從楊柳枝的亂鬢里所得的境界,照規(guī)矩,外帶三分風(fēng)華的。況且今宵此地,動蕩著有燈火的明姿。況且今宵此地,又是圓月欲缺未缺,欲上未上的黃昏時候。叮當(dāng)?shù)男¤專淋埖暮,沉填的大鼓……弦吹聲騰沸遍了三里的秦淮河。喳喳嚷嚷的一片,分不出誰是誰,分不出那兒是那兒,只有整個的繁喧來把我們包填。仿佛都搶著說笑,這兒夜夜盡是如此的,不過初上城的鄉(xiāng)下老是第一次呢。真是鄉(xiāng)下人,真是第一次。穿花蝴蝶樣的小艇子多到不和我們相干。貨郎擔(dān)式的船,曾以一瓶汽水之故而攏近來,這是真的。至于她們呢,即使偶然燈影相偎而切掠過去,也無非瞧見我們微紅的臉罷了,不見得有什么別的。可是,夸口早哩。瓉砹,竟向我們來了!不但是近,且攏著了。船頭傍著,船尾也傍著;這不但是攏著,且并著了。廝并著倒還不很要緊,且有人撲冬地跨上我們的船頭了。這豈不大吃一驚!幸而來的不是姑娘們,還好。(她們正冷冰冰地在那船頭上。)來人年紀(jì)并不大,神氣倒怪狡猾,把一扣破爛的手折,攤在我們眼前,讓細(xì)瞧那些戲目,好好兒點(diǎn)個唱。他說:“先生,這是小意思!敝T君,讀者,怎么辦?好,自命為超然派的來看榜樣!兩船挨著,燈光愈皎,見佩弦的臉又紅起來了。那時的我是否也這樣?這當(dāng)轉(zhuǎn)問他。(我希望我的鏡子不要過于給我下不去。)老是紅著臉終久不能打發(fā)人家走路的,所以想個法子在當(dāng)時是很必要。說來也好笑,我的老調(diào)是一味的默,或干脆說個“不”,或者搖搖頭,擺擺手表示“決不”。如今都已使盡了。佩弦便進(jìn)了一步,他嫌我的方術(shù)太冷漠了,又未必中用,擺脫糾纏的正當(dāng)?shù)缆肺┯修q解。好嗎!聽他說:“你不知道?這事我們是不能做的!边@是諸辯解中最簡潔,最漂亮的一個?上f的“不知道?”來人倒真有些“不知道!”辜負(fù)了這二十分聰明的反語。他想得有理由,你們?yōu)槭裁床荒茏鲞@事呢?因這“為什么?”佩弦又有進(jìn)一層的曲解。那知道更壞事,竟只博得那些船上人的一哂而去。他們平常雖不以聰明名家,但今晚卻又怪聰明,如洞徹我們的肺肝一樣的。這故事即我情愿講給諸君聽,怕有人未必愿意哩!八懔肆T,就是這樣算了罷;”恕我不再寫下了,以外的讓他自己說。敘述只是如此,其實那時連翩而來的,我記得至少也有三五次。我們把它們一個一個的打發(fā)走路。但走的是走了,來的還正來。我們可以使它們走,我們不能禁止它們來。我們雖不輕被搖撼,但已有一點(diǎn)杌隉了。況且小艇上總載去一半的失望和一半的輕蔑,在槳聲里仿佛狠狠地說,“都是呆子,都是吝嗇鬼!”還有我們的船家(姑娘們賣個唱,他可以賺幾個子的傭金。)眼看她們一個一個的去遠(yuǎn)了,呆呆的蹲踞著,怪無聊賴似的。碰著了這種外緣,無怒亦無哀,惟有一種情意的緊張,使我們從頹弛中體會出掙扎來。這味道倒許很真切的,只恐怕不易為倦鴉似的人們所喜。曾游過秦淮河的到底乖些。佩弦告船家:“我們多給你酒錢,把船搖開,別讓他們來嚕蘇!弊源艘院,槳聲復(fù)響,還我以平靜了,我們倆又漸漸無拘無束舒服起來,又滔滔不斷地來談?wù)劮讲诺慕?jīng)過。今兒是算怎么一回事?我們齊聲說,欲的胎動無可疑的。正如水見波痕輕婉已極,與未波時究不相類。微醉的我們,洪醉的他們,深淺雖不同,卻同為一醉。接著來了第二問,既自認(rèn)有欲的微炎,為什么艇子來時又羞澀地躲了呢?在這兒,答語參差著。佩弦說他的是一種暗味的道德意味,我說是一種似較深沉的眷愛。我只背誦豈君的幾句詩給佩弦聽,望他曲喻我的心胸?珊匏裉焖坪跤行┌l(fā)鈍,反而追著問我。前面已是復(fù)成橋。青溪之東,暗碧的樹梢上面微耀著一桁的清光。我們的船就縛在枯柳樁邊待月。其時河心里晃蕩著的,河岸頭歇泊著的各式燈船,望去,少說點(diǎn)也有十廿來只。惟不覺繁喧,只添我們以幽甜。雖同是燈船,雖同是秦淮,雖同是我們;卻是燈影淡了,河水靜了,我們倦了,--況且月兒將上了。燈影里的昏黃,和月下燈影里的昏黃原是不相似的,又何況入倦的眼中所見的昏黃呢。燈光所以映她的秾姿,月華所以洗她的秀骨,以蓬騰的心焰跳舞她的盛年,以餳澀的眼波供養(yǎng)她的遲暮。必如此,才會有圓足的醉,圓足的戀,圓足的頹弛,成熟了我們的心田。猶未下弦,一丸鵝蛋似的月,被纖柔的云絲們簇?fù)砩狭艘槐痰倪b天。冉冉地行來,冷冷地照著秦淮。我們已打槳而徐歸了。歸途的感念,這一個黃昏里,心和境的交縈互染,其繁密殊超我們的言說。主心主物的哲思,依我外行人看,實在把事情說得太嫌簡單,太嫌容易,太嫌分明了。實有的只是渾然之感。就論這一次秦淮夜泛罷,從來處來,從去處去,分析其間的成因自然亦是可能;不過求得圓滿足盡的解析,使片段的因子們合攏來代替剎那間所體驗的實有,這個我覺得有點(diǎn)不可能,至少于現(xiàn)在的我們是如此的。凡上所敘,請讀者們只看作我歸來后,回憶中所偶然留下的千百分之一二,微薄的殘影。若所謂“當(dāng)時之感”,我決不敢望諸君能在此中窺得。即我自己雖正在這兒執(zhí)筆構(gòu)思,實在也無從重新體驗出那時的情景。說老實話,我所有的只是憶。我告諸君的只是憶中的秦淮夜泛。至于說到那“當(dāng)時之感”,這應(yīng)當(dāng)去請教當(dāng)時的我。而他久飛升了,無所存在。……

  涼月涼風(fēng)之下,我們背著秦淮河走去,悄默是當(dāng)然的事了。如回頭,河中的繁燈想定是依然。我們卻早已走得遠(yuǎn),“燈火未闌人散”;佩弦,諸君,我記得這就是在南京四日的酣嬉,將分手時的前夜。

  一九二三,八,二二,北京。 (俞平伯 著)-

下面是更多關(guān)于槳聲燈影里的秦淮河的問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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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槳聲燈影里的秦淮河》原文

    (原文)

槳影里的秦淮河

: 朱自清

  一九二三年八月的一晚伯同游秦淮河;平伯是初泛,我是重來了。我們雇了一只“七板子”,在夕陽已去,皎月方來的時候,便下了船。于是槳聲汩——汩,我們開始領(lǐng)略那晃蕩著薔薇色的歷史的秦淮河的滋味了。

  秦淮河里的船,比北京萬甡園,頤和園的船好,比西湖的船好,比揚(yáng)州瘦西湖的船也好。這幾處的船不是覺著笨,就是覺著簡陋、局促;都不能引起乘客們的情韻,如秦淮河的船一樣。秦淮河的船約略可分為兩種:一是大船;一是小船,就是所謂“七板子”。大船艙口闊大,可容二三十人。里面陳設(shè)著字畫和光潔的紅木家具,桌上一律嵌著冰涼的大理石面。窗格雕鏤頗細(xì),使人起柔膩之感。窗格里映著紅色藍(lán)色的玻璃;玻璃上有精致的花紋,也頗悅?cè)四俊!捌甙遄印币?guī)模雖不及大船,但那淡藍(lán)色的欄干,空敞的艙,也足系人情思。而最出色處卻在它的艙前。艙前是甲板上的一部。上面有弧形的頂,兩邊用疏疏的欄干支著。里面通常放著兩張?zhí)俚奶梢。躺下,可以談天,可以望遠(yuǎn),可以顧盼兩岸的河房。大船上也有這個,便在小船上更覺清雋罷了。艙前的頂下,一律懸著燈彩;燈的多少,明暗,彩蘇的精粗,艷晦,是不一的。但好歹總還你一個燈彩。這燈彩實在是最能鉤人的東西。夜幕垂垂地下來時,大小船上都點(diǎn)起燈火。從兩重玻璃里映出那輻射著的黃黃的散光,反暈出一片朦朧的煙靄;透過這煙靄,在黯黯的水波里,又逗起縷縷的明漪。在這薄靄和微漪里,聽著那悠然的間歇的槳聲,誰能不被引入他的美夢去呢?只愁夢太多了,這些大小船兒如何載得起呀?我們這時模模糊糊的談著明末的秦淮河的艷跡,如《桃花扇》及《板橋雜記》里所載的。我們真神往了。我們仿佛親見那時華燈映水,畫舫凌波的光景了。于是我們的船便成了歷史的重載了。我們終于恍然秦淮河的船所以雅麗過于他處,而又有奇異的吸引力的,實在是許多歷史的影象使然了。

  秦淮河的水是碧陰陰的;看起來厚而不膩,或者是六朝金粉所凝么?我們初上船的時候,天色還未斷黑,那漾漾的柔波是這樣的恬靜,委婉,使我們一面有水闊天空之想,一面又憧憬著紙醉金迷之境了。等到燈火明時,陰陰的變?yōu)槌脸亮耍瑚龅乃,像夢一般;那偶然閃爍著的光芒,就是夢的眼睛了。我們坐在艙前,因了那隆起的頂棚,仿佛總是昂著首向前走著似的;于是飄飄然如御風(fēng)而行的我們,看著那些自在的灣泊著的船,船里走馬燈般的人物,便像是下界一般,迢迢的遠(yuǎn)了,又像在霧里看花,盡朦朦朧朧的。這時我們已過了利涉橋,望見東關(guān)頭了。沿路聽見斷續(xù)的歌聲:有從沿河的妓樓飄來的,有從河上船里度來的。我們明知那些歌聲,只是些因襲的言詞,從生澀的歌喉里機(jī)械的發(fā)出來的;但它們經(jīng)了夏夜的微風(fēng)的吹漾和水波的搖拂,裊娜著到我們耳邊的時候,已經(jīng)不單是她們的歌聲,而混著微風(fēng)和河水的密語了。于是我們不得不被牽惹著,震撼著,相與浮沉于這歌聲里了。從東關(guān)頭轉(zhuǎn)灣,不久就到大中橋。大中橋共有三個橋拱,都很闊大,儼然是三座門兒;使我們覺得我們的船和船里的我們,在橋下過去時,真是太無顏色了。橋磚是深褐色,表明它的歷史的長久;但都完好無缺,令人太息于古昔工程的堅美。橋上兩旁都是木壁的房子,中間應(yīng)該有街路?這些房子都破舊了,多年煙熏的跡,遮沒了當(dāng)年的美麗。我想象秦淮河的極盛時,在這樣宏闊的橋上,特地蓋了房子,必然是髹漆得富富麗麗的;晚間必然是燈火通明的,F(xiàn)在卻只剩下一片黑沉沉!但是橋上造著房子,畢竟使我們多少可以想見往日的繁華;這也慰情聊勝無了。過了大中橋,便到了燈月交輝,笙歌徹夜的秦淮河;這才是秦淮河的真面目哩。

  大中橋外,頓然空闊,和橋內(nèi)兩岸排著密密的人家的大異了。一眼望去,疏疏的林,淡淡的月,襯著藍(lán)蔚的天,頗像荒江野渡光景;那邊呢,郁叢叢的,陰森森的,又似乎藏著無邊的黑暗:令人幾乎不信那是繁華的秦淮河了。但是河中眩暈著的燈光,縱橫著的畫舫,悠揚(yáng)著的笛韻,夾著那吱吱的胡琴聲,終于使我們認(rèn)識綠如茵陳酒的秦淮水了。此地天裸露著的多些,故覺夜來的獨(dú)遲些;從清清的水影里,我們感到的只是薄薄的夜——這正是秦淮河的夜。大中橋外,本來還有一座復(fù)成橋,是船夫口中的我們的游蹤盡處,或也是秦淮河繁華的盡處了。我的腳曾踏過復(fù)成橋的脊,在十三四歲的時候。但是兩次游秦淮河,卻都不曾見著復(fù)成橋的面;明知總在前途的,卻常覺得有些虛無縹緲?biāo)频摹N蚁,不見倒也好。這時正是盛夏。我們下船后,借著新生的晚涼和河上的微風(fēng),暑氣已漸漸銷散;到了此地,豁然開朗,身子頓然輕了——習(xí)習(xí)的清風(fēng)荏苒在面上,手上,衣上,這便又感到了一縷新涼了。南京的日光,大概沒有杭州猛烈;西湖的夏夜老是熱蓬蓬的,水像沸著一般,秦淮河的水卻盡是這樣冷冷地綠著。任你人影的憧憧,歌聲的擾擾,總像隔著一層薄薄的綠紗面冪似的;它盡是這樣靜靜的,冷冷的綠著。我們出了大中橋,走不上半里路,船夫便將船劃到一旁,停了槳由它宕著。他以為那里正是繁華的極點(diǎn),再過去就是荒涼了;所以讓我們多多賞鑒一會兒。他自己卻靜靜的蹲著。他是看慣這光景的了,大約只是一個無可無不可。這無可無不可,無論是升的沉的,總之,都比我們高了。

  那時河里鬧熱極了;船大半泊著,小半在水上穿梭似的來往。停泊著的都在近市的那一邊,我們的船自然也夾在其中。因為這邊略略的擠,便覺得那邊十分的疏了。在每一只船從那邊過去時,我們能畫出它的輕輕的影和曲曲的波,在我們的心上;這顯著是空,且顯著是靜了。那時處處都是歌聲和凄厲的胡琴聲,圓潤的喉嚨,確乎是很少的。但那生澀的,尖脆的調(diào)子能使人有少年的,粗率不拘的感覺,也正可快我們的意。況且多少隔開些兒聽著,因為想象與渴慕的做美,總覺更有滋味;而競發(fā)的喧囂,抑揚(yáng)的不齊,遠(yuǎn)近的雜沓,和樂器的嘈嘈切切,合成另一意味的諧音,也使我們無所適從,如隨著大風(fēng)而走。這實在因為我們的心枯澀久了,變?yōu)榇嗳;故偶然潤澤一下,便瘋狂似的不能自主了。但秦淮河確也膩人。即如船里的人面,無論是和我們一堆兒泊著的,無論是從我們眼前過去的,總是模模糊糊的,甚至渺渺茫茫的;任你張圓了眼睛,揩凈了眥垢,也是枉然。這真夠人想呢。在我們停泊的地方,燈光原是紛然的;不過這些燈光都是黃而有暈的。黃已經(jīng)不能明了,再加上了暈,便更不成了。燈愈多,暈就愈甚;在繁星般的黃的交錯里,秦淮河仿佛籠上了一團(tuán)光霧。光芒與霧氣騰騰的暈著,什么都只剩了輪廓了;所以人面的詳細(xì)的曲線,便消失于我們的眼底了。但燈光究竟奪不了那邊的月色;燈光是渾的,月色是清的,在渾沌的燈光里,滲入了一派清輝,卻真是奇跡!那晚月兒已瘦削了兩三分。她晚妝才罷,盈盈的上了柳梢頭。天是藍(lán)得可愛,仿佛一汪水似的;月兒便更出落得精神了。岸上原有三株兩株的垂楊樹,淡淡的影子,在水里搖曳著。它們那柔細(xì)的枝條浴著月光,就像一支支美人的臂膊,交互的纏著,挽著;又像是月兒披著的發(fā)。而月兒偶然也從它們的交叉處偷偷窺看我們,大有小姑娘怕羞的樣子。岸上另有幾株不知名的老樹,光光的立著;在月光里照起來。卻又儼然是精神矍鑠的老人。遠(yuǎn)處——快到天際線了,才有一兩片白云,亮得現(xiàn)出異彩,像美麗的貝殼一般。白云下便是黑黑的一帶輪廓;是一條隨意畫的不規(guī)則的曲線。這一段光景,和河中的風(fēng)味大異了。但燈與月竟能并存著,交融著,使月成了纏綿的月,燈射著渺渺的靈輝;這正是天之所以厚秦淮河,也正是天之所以厚我們了。

  這時卻遇著了難解的糾紛。秦淮河上原有一種歌妓,是以歌為業(yè)的。從前都在茶舫上,唱些大曲之類。每日午后一時起;什么時候止,卻忘記了。晚上照樣也有一回。也在黃暈的燈光里。我從前過南京時,曾隨著朋友去聽過兩次。因為茶舫里的人臉太多了,覺得不大適意,終于聽不出所以然。前年聽說歌妓被取締了,不知怎的,頗涉想了幾次——卻想不出什么。這次到南京,先到茶舫上去看看,覺得頗是寂寥,令我無端的悵悵了。不料她們卻仍在秦淮河里掙扎著,不料她們竟會糾纏到我們,我于是很張皇了。她們也乘著“七板子”,她們總是坐在艙前的。艙前點(diǎn)著石油汽燈,光亮眩人眼目:坐在下面的,自然是纖毫畢見了——引誘客人們的力量,也便在此了。艙里躲著樂工等人,映著汽燈的余輝蠕動著;他們是永遠(yuǎn)不被注意的。每船的歌妓大約都是二人;天色一黑。她們的船就在大中橋外往來不息的兜生意。無論行著的船,泊著的船,都要來兜攬的。這都是我后來推想出來的。那晚不知怎樣,忽然輪著我們的船了。我們的船好好的停著,一只歌舫劃向我們來的;漸漸和我們的船并著了。鑠鑠的燈光逼得我們皺起了眉頭;我們的風(fēng)塵色全給它托出來了,這使我踧踖不安了。那時一個伙計跨過船來,拿著攤開的歌折,就近塞向我的手里,說,“點(diǎn)幾出吧”!他跨過來的時候,我們船上似乎有許多眼光跟著。同時相近的別的船上也似乎有許多眼睛炯炯的向我們船上看著。我真窘了!我也裝出大方的樣子,向歌妓們瞥了一眼,但究竟是不成的!我勉強(qiáng)將那歌折翻了一翻,卻不曾看清了幾個字;便趕緊遞還那伙計,一面不好意思地說,“不要,我們……不要!彼闳o平伯。平伯掉轉(zhuǎn)頭去,搖手說,“不要!”那人還膩著不走。平伯又回過臉來,搖著頭道,“不要!”于是那人重到我處。我窘著再拒絕了他。他這才有所不屑似的走了。我的心立刻放下,如釋了重負(fù)一般。我們就開始自白了。

  我說我受了道德律的壓迫,拒絕了她們;心里似乎很抱歉的。這所謂抱歉,一面對于她們,一面對于我自己。她們于我們雖然沒有很奢的希望;但總有些希望的。我們拒絕了她們,無論理由如何充足,卻使她們的希望受了傷;這總有幾分不做美了。這是我覺得很悵悵的。至于我自己,更有一種不足之感。我這時被四面的歌聲誘惑了,降服了;但是遠(yuǎn)遠(yuǎn)的,遠(yuǎn)遠(yuǎn)的歌聲總仿佛隔著重衣搔癢似的,越搔越搔不著癢處。我于是憧憬著貼耳的妙音了。在歌舫劃來時,我的憧憬,變?yōu)榕瓮;我固?zhí)的盼望著,有如饑渴。雖然從淺薄的經(jīng)驗里,也能夠推知,那貼耳的歌聲,將剝?nèi)チ艘磺械拿烂;但一個平常的人像我的,誰愿憑了理性之力去丑化未來呢?我寧愿自己騙著了。不過我的社會感性是很敏銳的;我的思力能拆穿道德律的西洋鏡,而我的感情卻終于被它壓服著,我于是有所顧忌了,尤其是在眾目昭彰的時候。道德律的力,本來是民眾賦予的;在民眾的面前,自然更顯出它的威嚴(yán)了。我這時一面盼望,一面卻感到了兩重的禁制:

  一,在通俗的意義上,接近妓者總算一種不正當(dāng)?shù)男袨椋?p>

  二,妓是一種不健全的職業(yè),我們對于她們,應(yīng)有哀矜勿喜之心,不應(yīng)賞玩的去聽她們的歌。

  在眾目睽睽之下,這兩種思想在我心里最為旺盛。她們暫時壓倒了我的聽歌的盼望,這便成就了我的灰色的拒絕。那時的心實在異常狀態(tài)中,覺得頗是昏亂。歌舫去了,暫時寧靖之后,我的思緒又如潮涌了。兩個相反的意思在我心頭往復(fù):賣歌和賣淫不同,聽歌和狎妓不同,又干道德甚事?——但是,但是,她們既被逼的以歌為業(yè),她們的歌必?zé)o藝術(shù)味的;況她們的身世,我們究竟該同情的。所以拒絕倒也是正辦。但這些意思終于不曾撇開我的聽歌的盼望。它力量異常堅強(qiáng);它總想將別的思緒踏在腳下。從這重重的爭斗里,我感到了濃厚的不足之感。這不足之感使我的心盤旋不安,起坐都不安寧了。唉!我承認(rèn)我是一個自私的人!平伯呢,卻與我不同。他引周啟明先生的詩,“因為我有妻子,所以我愛一切的女人,因為我有子女,所以我愛一切的孩子!保ㄔ娛,“我為了自己的兒女才愛小孩子,為了自己的妻才愛女人”,見《雪朝》第48頁。)

  他的意思可以見了。他因為推及的同情,愛著那些歌妓,并且尊重著她們,所以拒絕了她們。在這種情形下,他自然以為聽歌是對于她們的一種侮辱。但他也是想聽歌的,雖然不和我一樣,所以在他的心中,當(dāng)然也有一番小小的爭斗;爭斗的結(jié)果,是同情勝了。至于道德律,在他是沒有什么的;因為他很有蔑視一切的傾向,民眾的力量在他是不大覺著的。這時他的心意的活動比較簡單,又比較松弱,故事后還怡然自若;我卻不能了。這里平伯又比我高了。

  在我們談話中間,又來了兩只歌舫;镉嬚涨耙粯拥恼埼覀凕c(diǎn)戲,我們照前一樣的拒絕了。我受了三次窘,心里的不安更甚了。清艷的夜景也為之減色。船夫大約因為要趕第二趟生意,催著我們回去;我們無可無不可的答應(yīng)了。我們漸漸和那些暈黃的燈光遠(yuǎn)了,只有些月色冷清清的隨著我們的歸舟。我們的船竟沒個伴兒,秦淮河的夜正長哩!到大中橋近處,才遇著一只來船。這是一只載妓的板船,黑漆漆的沒有一點(diǎn)光。船頭上坐著一個妓女;暗里看出,白地小花的衫子,黑的下衣。她手里拉著胡琴,口里唱著青衫的調(diào)子。她唱得響亮而圓轉(zhuǎn);當(dāng)她的船箭一般駛過去時,余音還裊裊的在我們耳際,使我們傾聽而向往。想不到在弩末的游蹤里,還能領(lǐng)略到這樣的清歌!這時船過大中橋了,森森的水影,如黑暗張著巨口,要將我們的船吞了下去,我們回顧那渺渺的黃光,不勝依戀之情;我們感到了寂寞了!這一段地方夜色甚濃,又有兩頭的燈火招邀著;橋外的燈火不用說了,過了橋另有東關(guān)頭疏疏的燈火。我們忽然仰頭看見依人的素月,不覺深悔歸來之早了!走過東關(guān)頭,有一兩只大船灣泊著,又有幾只船向我們來著。囂囂的一陣歌聲人語,仿佛笑我們無伴的孤舟哩。東關(guān)頭轉(zhuǎn)灣,河上的夜色更濃了;臨水的妓樓上,時時從簾縫里射出一線一線的燈光;仿佛黑暗從酣睡里眨了一眨眼。我們默然的對著,靜聽那汩——汩的槳聲,幾乎要入睡了;朦朧里卻溫尋著適才的繁華的余味。我那不安的心在靜里愈顯活躍了!這時我們都有了不足之感,而我的更其濃厚。我們卻只不愿回去,于是只能由懊悔而悵惘了。船里便滿載著悵惘了。直到利涉橋下,微微嘈雜的人聲,才使我豁然一驚;那光景卻又不同。右岸的河房里,都大開了窗戶,里面亮著晃晃的電燈,電燈的光射到水上,蜿蜒曲折,閃閃不息,正如跳舞著的仙女的臂膊。我們的船已在她的臂膊里了;如睡在搖籃里一樣,倦了的我們便又入夢了。那電燈下的人物,只覺像螞蟻一般,更不去縈念。這是最后的夢;可惜是最短的夢!黑暗重復(fù)落在我們面前,我們看見傍岸的空船上一星兩星的,枯燥無力又搖搖不定的燈光。我們的夢醒了,我們知道就要上岸了;我們心里充滿了幻滅的情思。    

2.(作者)

1923年,俞平伯與朱自清同游秦淮河,以《槳聲燈影里的秦淮河》為共同的題目,各作散文一篇,以風(fēng)格不同、各有千秋而傳世,成為現(xiàn)代文學(xué)史上的一段佳話。

3.(人物介紹)

(1)

俞平伯(1900年-1990年),原名俞銘衡,字平伯。湖州德清東郊南埭村(今乾元鎮(zhèn)金火村)人,F(xiàn)代詩人、作家、紅學(xué)家。清代樸學(xué)大師俞樾曾孫。與胡適并稱“新紅學(xué)派”的創(chuàng)始人。

俞平伯出身名門,早年以新詩人、散文家享譽(yù)文壇。早年參加五四新文化運(yùn)動,為新潮社、文學(xué)研究會、語絲社成員。1919年畢業(yè)于北京大學(xué)。曾赴日本考察教育。曾在杭州第一師范學(xué)校執(zhí)教。后歷任上海大學(xué)、燕京大學(xué)、北京大學(xué)、清華大學(xué)教授。1947年加入九三學(xué)社。建國后,歷任北京大學(xué)教授,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文學(xué)研究所研究員,九三學(xué)社中央委員、顧問,中國文聯(lián)第一至四屆委員,中國作協(xié)第一、二屆理事。是第一、二、三屆全國人大代表,第五、六屆全國政協(xié)委員。

俞平伯積極參加五四新文化運(yùn)動,精研中國古典文學(xué),執(zhí)教于著名學(xué)府,是一位熱忱的愛國者和具有高尚情操的知識分子。

(2)

朱自清(1898年11月22日—1948年8月12日),原名自華,號秋實,后改名自清,字佩弦。原籍浙江紹興,出生于江蘇省東?h(今連云港市東?h平明鎮(zhèn)),F(xiàn)代杰出的散文家、詩人、學(xué)者、民主戰(zhàn)士。

1916年中學(xué)畢業(yè)并成功考入北京大學(xué)預(yù)科。1919年開始發(fā)表詩歌。1928年第一本散文集《背影》出版。  1932年7月,任清華大學(xué)中國文學(xué)系主任。1934年,出版《歐游雜記》和《倫敦雜記》。1935年,出版散文集《你我》。

1948年8月12日病逝于北平,年僅50歲

3

兩篇槳聲燈影里的秦淮河的全文

  這是兩篇同文,并作的都是大家,一個是朱,一個是俞平伯,這兩篇散文的原文:

  一、朱自清版:

  一九二三年八月的一晚,我和平伯同游秦淮河;平伯是初泛,我是重來了。我們雇了一只“七板子”,在夕陽已去,皎月方來的時候,便下了船。于是槳聲汩——汩,我們開始領(lǐng)略那晃蕩著薔薇色的歷史的秦淮河的滋味了。秦淮河里的船,比北京萬甡園,頤和園的船好,比西湖的船好,比揚(yáng)州瘦西湖的船也好。這幾處的船不是覺著笨,就是覺著簡陋、局促;都不能引起乘客們的情韻,如秦淮河的船一樣。秦淮河的船約略可分為兩種:一是大船;一是小船,就是所謂“七板子”。大船艙口闊大,可容二三十人。里面陳設(shè)著字畫和光潔的紅木家具,桌上一律嵌著冰涼的大理石面。窗格雕鏤頗細(xì),使人起柔膩之感。窗格里映著紅色藍(lán)色的玻璃;玻璃上有精致的花紋,也頗悅?cè)四!捌甙遄印币?guī)模雖不及大船,但那淡藍(lán)色的欄干,空敞的艙,也足系人情思。而最出色處卻在它的艙前。艙前是甲板上的一部。上面有弧形的頂,兩邊用疏疏的欄干支著。里面通常放著兩張?zhí)俚奶梢。躺下,可以談天,可以望遠(yuǎn),可以顧盼兩岸的河房。大船上也有這個,便在小船上更覺清雋罷了。艙前的頂下,一律懸著燈彩;燈的多少,明暗,彩蘇的精粗,艷晦,是不一的。但好歹總還你一個燈彩。這燈彩實在是最能鉤人的東西。夜幕垂垂地下來時,大小船上都點(diǎn)起燈火。從兩重玻璃里映出那輻射著的黃黃的散光,反暈出一片朦朧的煙靄;透過這煙靄,在黯黯的水波里,又逗起縷縷的明漪。在這薄靄和微漪里,聽著那悠然的間歇的槳聲,誰能不被引入他的美夢去呢?只愁夢太多了,這些大小船兒如何載得起呀?我們這時模模糊糊的談著明末的秦淮河的艷跡,如《桃花扇》及《板橋雜記》里所載的。我們真神往了。我們仿佛親見那時華燈映水,畫舫凌波的光景了。于是我們的船便成了歷史的重載了。我們終于恍然秦淮河的船所以雅麗過于他處,而又有奇異的吸引力的,實在是許多歷史的影象使然了。秦淮河的水是碧陰陰的;看起來厚而不膩,或者是六朝金粉所凝么?我們初上船的時候,天色還未斷黑,那漾漾的柔波是這樣的恬靜,委婉,使我們一面有水闊天空之想,一面又憧憬著紙醉金迷之境了。等到燈火明時,陰陰的變?yōu)槌脸亮耍瑚龅乃,像夢一般;那偶然閃爍著的光芒,就是夢的眼睛了。我們坐在艙前,因了那隆起的頂棚,仿佛總是昂著首向前走著似的;于是飄飄然如御風(fēng)而行的我們,看著那些自在的灣泊著的船,船里走馬燈般的人物,便像是下界一般,迢迢的遠(yuǎn)了,又像在霧里看花,盡朦朦朧朧的。這時我們已過了利涉橋,望見東關(guān)頭了。沿路聽見斷續(xù)的歌聲:有從沿河的妓樓飄來的,有從河上船里度來的。我們明知那些歌聲,只是些因襲的言詞,從生澀的歌喉里機(jī)械的發(fā)出來的;但它們經(jīng)了夏夜的微風(fēng)的吹漾和水波的搖拂,裊娜著到我們耳邊的時候,已經(jīng)不單是她們的歌聲,而混著微風(fēng)和河水的密語了。于是我們不得不被牽惹著,震撼著,相與浮沉于這歌聲里了。從東關(guān)頭轉(zhuǎn)灣,不久就到大中橋。大中橋共有三個橋拱,都很闊大,儼然是三座門兒;使我們覺得我們的船和船里的我們,在橋下過去時,真是太無顏色了。橋磚是深褐色,表明它的歷史的長久;但都完好無缺,令人太息于古昔工程的堅美。橋上兩旁都是木壁的房子,中間應(yīng)該有街路?這些房子都破舊了,多年煙熏的跡,遮沒了當(dāng)年的美麗。我想象秦淮河的極盛時,在這樣宏闊的橋上,特地蓋了房子,必然是髹漆得富富麗麗的;晚間必然是燈火通明的,F(xiàn)在卻只剩下一片黑沉沉!但是橋上造著房子,畢竟使我們多少可以想見往日的繁華;這也慰情聊勝無了。過了大中橋,便到了燈月交輝,笙歌徹夜的秦淮河;這才是秦淮河的真面目哩。大中橋外,頓然空闊,和橋內(nèi)兩岸排著密密的人家的大異了。一眼望去,疏疏的林,淡淡的月,襯著藍(lán)蔚的天,頗像荒江野渡光景;那邊呢,郁叢叢的,陰森森的,又似乎藏著無邊的黑暗:令人幾乎不信那是繁華的秦淮河了。但是河中眩暈著的燈光,縱橫著的畫舫,悠揚(yáng)著的笛韻,夾著那吱吱的胡琴聲,終于使我們認(rèn)識綠如茵陳酒的秦淮水了。此地天裸露著的多些,故覺夜來的獨(dú)遲些;從清清的水影里,我們感到的只是薄薄的夜——這正是秦淮河的夜。大中橋外,本來還有一座復(fù)成橋,是船夫口中的我們的游蹤盡處,或也是秦淮河繁華的盡處了。我的腳曾踏過復(fù)成橋的脊,在十三四歲的時候。但是兩次游秦淮河,卻都不曾見著復(fù)成橋的面;明知總在前途的,卻常覺得有些虛無縹緲?biāo)频。我想,不見倒也好。這時正是盛夏。我們下船后,借著新生的晚涼和河上的微風(fēng),暑氣已漸漸銷散;到了此地,豁然開朗,身子頓然輕了——習(xí)習(xí)的清風(fēng)荏苒在面上,手上,衣上,這便又感到了一縷新涼了。南京的日光,大概沒有杭州猛烈;西湖的夏夜老是熱蓬蓬的,水像沸著一般,秦淮河的水卻盡是這樣冷冷地綠著。任你人影的憧憧,歌聲的擾擾,總像隔著一層薄薄的綠紗面冪似的;它盡是這樣靜靜的,冷冷的綠著。我們出了大中橋,走不上半里路,船夫便將船劃到一旁,停了槳由它宕著。他以為那里正是繁華的極點(diǎn),再過去就是荒涼了;所以讓我們多多賞鑒一會兒。他自己卻靜靜的蹲著。他是看慣這光景的了,大約只是一個無可無不可。這無可無不可,無論是升的沉的,總之,都比我們高了。那時河里鬧熱極了;船大半泊著,小半在水上穿梭似的來往。停泊著的都在近市的那一邊,我們的船自然也夾在其中。因為這邊略略的擠,便覺得那邊十分的疏了。在每一只船從那邊過去時,我們能畫出它的輕輕的影和曲曲的波,在我們的心上;這顯著是空,且顯著是靜了。那時處處都是歌聲和凄厲的胡琴聲,圓潤的喉嚨,確乎是很少的。但那生澀的,尖脆的調(diào)子能使人有少年的,粗率不拘的感覺,也正可快我們的意。況且多少隔開些兒聽著,因為想象與渴慕的做美,總覺更有滋味;而競發(fā)的喧囂,抑揚(yáng)的不齊,遠(yuǎn)近的雜沓,和樂器的嘈嘈切切,合成另一意味的諧音,也使我們無所適從,如隨著大風(fēng)而走。這實在因為我們的心枯澀久了,變?yōu)榇嗳;故偶然潤澤一下,便瘋狂似的不能自主了。但秦淮河確也膩人。即如船里的人面,無論是和我們一堆兒泊著的,無論是從我們眼前過去的,總是模模糊糊的,甚至渺渺茫茫的;任你張圓了眼睛,揩凈了眥垢,也是枉然。這真夠人想呢。在我們停泊的地方,燈光原是紛然的;不過這些燈光都是黃而有暈的。黃已經(jīng)不能明了,再加上了暈,便更不成了。燈愈多,暈就愈甚;在繁星般的黃的交錯里,秦淮河仿佛籠上了一團(tuán)光霧。光芒與霧氣騰騰的暈著,什么都只剩了輪廓了;所以人面的詳細(xì)的曲線,便消失于我們的眼底了。但燈光究竟奪不了那邊的月色;燈光是渾的,月色是清的,在渾沌的燈光里,滲入了一派清輝,卻真是奇跡!那晚月兒已瘦削了兩三分。她晚妝才罷,盈盈的上了柳梢頭。天是藍(lán)得可愛,仿佛一汪水似的;月兒便更出落得精神了。岸上原有三株兩株的垂楊樹,淡淡的影在水里搖曳著。它們那柔細(xì)的枝條浴著月光,就像一支支美人的臂膊,交互的纏著,挽著;又像是月兒披著的發(fā)。而月兒偶然也從它們的交叉處偷偷窺看我們,大有小姑娘怕羞的樣子。岸上另有幾株不知名的老樹,光光的立著;在月光里照起來,卻又儼然是精神矍鑠的老人。遠(yuǎn)處——快到天際線了,才有一兩片白云,亮得現(xiàn)出異彩,像美麗的貝殼一般。白云下便是黑黑的一帶輪廓;是一條隨意畫的不規(guī)則的曲線。這一段光景,和河中的風(fēng)味大異了。但燈與月竟能并存著,交融著,使月成了纏綿的月,燈射著渺渺的靈輝;這正是天之所以厚秦淮河,也正是天之所以厚我們了。這時卻遇著了難解的糾紛。秦淮河上原有一種歌妓,是以歌為業(yè)的。從前都在茶舫上,唱些大曲之類。每日午后一時起;什么時候止,卻忘記了。晚上照樣也有一回。也在黃暈的燈光里。我從前過南京時,曾隨著朋友去聽過兩次。因為茶舫里的人臉太多了,覺得不大適意,終于聽不出所以然。前年聽說歌妓被取締了,不知怎的,頗涉想了幾次——卻想不出什么。這次到南京,先到茶舫上去看看,覺得頗是寂寥,令我無端的悵悵了。不料她們卻仍在秦淮河里掙扎著,不料她們竟會糾纏到我們,我于是很張皇了。她們也乘著“七板子”,她們總是坐在艙前的。艙前點(diǎn)著石油汽燈,光亮眩人眼目:坐在下面的,自然是纖毫畢見了——引誘客人們的力量,也便在此了。艙里躲著樂工等人,映著汽燈的余輝蠕動著;他們是永遠(yuǎn)不被注意的。每船的歌妓大約都是二人;天色一黑。她們的船就在大中橋外往來不息的兜生意。無論行著的船,泊著的船,都要來兜攬的。這都是我后來推想出來的。那晚不知怎樣,忽然輪著我們的船了。我們的船好好的停著,一只歌舫劃向我們來的;漸漸和我們的船并著了。鑠鑠的燈光逼得我們皺起了眉頭;我們的風(fēng)塵色全給它托出來了,這使我踧踖不安了。那時一個伙計跨過船來,拿著攤開的歌折,就近塞向我的手里,說,“點(diǎn)幾出吧”!他跨過來的時候,我們船上似乎有許多眼光跟著。同時相近的別的船上也似乎有許多眼睛炯炯的向我們船上看著。我真窘了!我也裝出大方的樣子,向歌妓們瞥了一眼,但究竟是不成的!我勉強(qiáng)將那歌折翻了一翻,卻不曾看清了幾個字;便趕緊遞還那伙計,一面不好意思地說,“不要,我們……不要!彼闳o平伯。平伯掉轉(zhuǎn)頭去,搖手說,“不要!”那人還膩著不走。平伯又回過臉來,搖著頭道,“不要!”于是那人重到我處。我窘著再拒絕了他。他這才有所不屑似的走了。我的心立刻放下,如釋了重負(fù)一般。我們就開始自白了。我說我受了道德律的壓迫,拒絕了她們;心里似乎很抱歉的。這所謂抱歉,一面對于她們,一面對于我自己。她們于我們雖然沒有很奢的希望;但總有些希望的。我們拒絕了她們,無論理由如何充足,卻使她們的希望受了傷;這總有幾分不做美了。這是我覺得很悵悵的。至于我自己,更有一種不足之感。我這時被四面的歌聲誘惑了,降服了;但是遠(yuǎn)遠(yuǎn)的,遠(yuǎn)遠(yuǎn)的歌聲總仿佛隔著重衣搔癢似的,越搔越搔不著癢處。我于是憧憬著貼耳的妙音了。在歌舫劃來時,我的憧憬,變?yōu)榕瓮;我固?zhí)的盼望著,有如饑渴。雖然從淺薄的經(jīng)驗里,也能夠推知,那貼耳的歌聲,將剝?nèi)チ艘磺械拿烂;但一個平常的人像我的,誰愿憑了理性之力去丑化未來呢?我寧愿自己騙著了。不過我的社會感性是很敏銳的;我的思力能拆穿道德律的西洋鏡,而我的感情卻終于被它壓服著,我于是有所顧忌了,尤其是在眾目昭彰的時候。道德律的力,本來是民眾賦予的;在民眾的面前,自然更顯出它的威嚴(yán)了。我這時一面盼望,一面卻感到了兩重的禁制:一,在通俗的意義上,接近妓者總算一種不正當(dāng)?shù)男袨椋欢,妓是一種不健全的職業(yè),我們對于她們,應(yīng)有哀矜勿喜之心,不應(yīng)賞玩的去聽她們的歌。在眾目睽睽之下,這兩種思想在我心里最為旺盛。她們暫時壓倒了我的聽歌的盼望,這便成就了我的灰色的拒絕。那時的心實在異常狀態(tài)中,覺得頗是昏亂。歌舫去了,暫時寧靖之后,我的思緒又如潮涌了。兩個相反的意思在我心頭往復(fù):賣歌和賣淫不同,聽歌和狎妓不同,又干道德甚事?——但是,但是,她們既被逼的以歌為業(yè),她們的歌必?zé)o藝術(shù)味的;況她們的身世,我們究竟該同情的。所以拒絕倒也是正辦。但這些意思終于不曾撇開我的聽歌的盼望。它力量異常堅強(qiáng);它總想將別的思緒踏在腳下。從這重重的爭斗里,我感到了濃厚的不足之感。這不足之感使我的心盤旋不安,起坐都不安寧了。唉!我承認(rèn)我是一個自私的人!平伯呢,卻與我不同。他引周啟明先生的詩,“因為我有妻子,所以我愛一切的女人,因為我有子女,所以我愛一切的孩子。”①他的意思可以見了。他因為推及的同情,愛著那些歌妓,并且尊重著她們,所以拒絕了她們。在這種情形下,他自然以為聽歌是對于她們的一種侮辱。但他也是想聽歌的,雖然不和我一樣,所以在他的心中,當(dāng)然也有一番小小的爭斗;爭斗的結(jié)果,是同情勝了。至于道德律,在他是沒有什么的;因為他很有蔑視一切的傾向,民眾的力量在他是不大覺著的。這時他的心意的活動比較簡單,又比較松弱,故事后還怡然自若;我卻不能了。這里平伯又比我高了。在我們談話中間,又來了兩只歌舫。伙計照前一樣的請我們點(diǎn)戲,我們照前一樣的拒絕了。我受了三次窘,心里的不安更甚了。清艷的夜景也為之減色。船夫大約因為要趕第二趟生意,催著我們回去;我們無可無不可的答應(yīng)了。我們漸漸和那些暈黃的燈光遠(yuǎn)了,只有些月色冷清清的隨著我們的歸舟。我們的船竟沒個伴兒,秦淮河的夜正長哩!到大中橋近處,才遇著一只來船。這是一只載妓的板船,黑漆漆的沒有一點(diǎn)光。船頭上坐著一個妓女;暗里看出,白地小花的衫子,黑的下衣。她手里拉著胡琴,口里唱著青衫的調(diào)子。她唱得響亮而圓轉(zhuǎn);當(dāng)她的船箭一般駛過去時,余音還裊裊的在我們耳際,使我們傾聽而向往。想不到在弩末的游蹤里,還能領(lǐng)略到這樣的清歌!這時船過大中橋了,森森的水影,如黑暗張著巨口,要將我們的船吞了下去,我們回顧那渺渺的黃光,不勝依戀之情;我們感到了寂寞了!這一段地方夜色甚濃,又有兩頭的燈火招邀著;橋外的燈火不用說了,過了橋另有東關(guān)頭疏疏的燈火。我們忽然仰頭看見依人的素月,不覺深悔歸來之早了!走過東關(guān)頭,有一兩只大船灣泊著,又有幾只船向我們來著。囂囂的一陣歌聲人語,仿佛笑我們無伴的孤舟哩。東關(guān)頭轉(zhuǎn)灣,河上的夜色更濃了;臨水的妓樓上,時時從簾縫里射出一線一線的燈光;仿佛黑暗從酣睡里眨了一眨眼。我們默然的對著,靜聽那汩——汩的槳聲,幾乎要入睡了;朦朧里卻溫尋著適才的繁華的余味。我那不安的心在靜里愈顯活躍了!這時我們都有了不足之感,而我的更其濃厚。我們卻只不愿回去,于是只能由懊悔而悵惘了。船里便滿載著悵惘了。直到利涉橋下,微微嘈雜的人聲,才使我豁然一驚;那光景卻又不同。右岸的河房里,都大開了窗戶,里面亮著晃晃的電燈,電燈的光射到水上,蜿蜒曲折,閃閃不息,正如跳舞著的仙女的臂膊。我們的船已在她的臂膊里了;如睡在搖籃里一樣,倦了的我們便又入夢了。那電燈下的人物,只覺像螞蟻一般,更不去縈念。這是最后的夢;可惜是最短的夢!黑暗重復(fù)落在我們面前,我們看見傍岸的空船上一星兩星的,枯燥無力又搖搖不定的燈光。我們的夢醒了,我們知道就要上岸了;我們心里充滿了幻滅的情思。1923年10月11日作完,于溫州。注:①原詩是:“我為了自己的兒女才愛小孩子,為了自己的妻才愛女人!币姟堆┏返谒氖隧。(朱自清 著)

  二、俞平伯版:

  我們消受得秦淮河上的燈影,當(dāng)圓月猶皎的仲夏之夜。

  在茶店里吃了一盤豆腐干絲,兩個燒餅之后,以歪歪的腳步踅上夫子廟前停泊著的畫舫,就懶洋洋躺到藤椅上去了。好郁蒸的江南,傍晚也還是熱的!翱扉_船罷!”槳聲響了。

  小的燈舫初次在河中蕩漾;于我,情景是頗朦朧,滋味是怪羞澀的。我要錯認(rèn)它作七里的山塘;可是,河房里明窗洞啟,映著玲瓏入畫的曲欄干,頓然省得身在何處了。佩弦呢,他已是重來,很應(yīng)當(dāng)消釋一些迷惘的。但看他太頻繁地?fù)u著我的黑紙扇。胖子是這個樣怯熱的嗎?

  又早是夕陽西下,河上妝成一抹胭脂的薄媚。是被青溪的姊妹們所薰染的嗎?還是勻得她們臉上的殘脂呢?寂寂的河水,隨雙槳打它,終是沒言語。密匝匝的綺恨逐老去的年華,已都如蜜餳似的融在流波的心窩里,連嗚咽也將嫌它多事,更哪里論到哀嘶。心頭,宛轉(zhuǎn)的凄懷;口內(nèi),徘徊的低唱;留在夜夜的秦淮河上。

  在利涉橋邊買了一匣煙,蕩過東關(guān)頭,漸蕩出大中橋了。船兒悄悄地穿出連環(huán)著的三個壯闊的涵洞,青溪夏夜的韶華已如巨幅的畫豁然而抖落。哦!凄厲而繁的弦索,顫岔而澀的歌喉,雜著嚇哈的笑語聲,劈拍的竹牌響,更能把諸樓船上的華燈彩繪,顯出火樣的鮮明,火樣的溫煦了。小船兒載著我們,在大船縫里擠著,挨著,抹著走。它忘了自己也是今宵河上的一星燈火。既踏進(jìn)所謂“六朝金粉氣”的銷金鍋,誰不笑笑呢!今天的一晚,且默了滔滔的言說,且舒了惻惻的情懷,暫且學(xué)著,姑且學(xué)著我們平時認(rèn)為在醉里夢里的他們的憨癡笑語。看!初上的燈兒們一點(diǎn)點(diǎn)掠剪柔膩的波心,梭織地往來,把河水都皴得微明了。紙薄的心旌,我的,盡無休息地跟著它們飄蕩,以致于怦怦而內(nèi)熱。這還好說什么的!如此說,誘惑是誠然有的,且于我已留下不易磨滅的印記。至于對榻的那一位先生,自認(rèn)曾經(jīng)一度擺脫了糾纏的他,其辨解又在何處?這實在非我所知。我們,醉不以澀味的酒,以微漾著,輕暈著的夜的風(fēng)華。不是什么欣悅,不是什么慰藉,只感到一種怪陌生,怪異樣的朦朧。朦朧之中似乎胎孕著一個如花的笑--這么淡,那么淡的倩笑。淡到已不可說,已不可擬,且已不可想;但我們終久是眩暈在它離合的神光之下的。我們沒法使人信它是有,我們不信它是沒有。勉強(qiáng)哲學(xué)地說,這或近于佛家的所謂“空”,既不當(dāng)魯莽說它是“無”,也不能徑直說它是“有”;蛘哒f“有”是有的,只因無可比擬形容那“有”的光景;故從表面看,與“沒有”似不生分別。若定要我再說得具體些:譬如東風(fēng)初勁時,直上高翔的紙鳶,牽線的那人兒自然遠(yuǎn)得很了,知她是哪一家呢?但憑那鳶尾一縷飄綿的彩線,便容易揣知下面的人寰中,必有微紅的一雙素手,卷起輕綃的廣袖,牢擔(dān)荷小紙鳶兒的命根的。飄翔豈不是東風(fēng)的力,又豈不是紙鳶的含德;但其根株卻將另有所寄。請問,這和紙鳶的省悟與否有何關(guān)系?故我們不能認(rèn)笑是非有,也不能認(rèn)朦朧即是笑。我們定應(yīng)當(dāng)如此說,朦朧里胎孕著一個如花的幻笑,和朦朧又互相混融著的;因它本來是淡極了,淡極了這么一個。漫題那些紛煩的話,船兒已將泊在燈火的叢中去了。對岸有盞跳動的汽油燈,佩弦便硬說它遠(yuǎn)不如微黃的燈火。我簡直沒法和他分證那是非。時有小小的艇子急忙忙打槳,向燈影的密流里橫沖直撞。冷靜孤獨(dú)的油燈映見黯淡久的畫船頭上,秦淮河姑娘們的靚妝。茉莉的香,白蘭花的香,脂粉的香,紗衣裳的香……微波泛濫出甜的暗香,隨著她們那些船兒蕩,隨著我們這船兒蕩,隨著大大小小一切的船兒蕩。有的互相笑語,有的默然不響,有的襯著胡琴亮著嗓子唱。一個,三兩個,五六七個,比肩坐在船頭的兩旁,也無非多添些淡薄的影兒葬在我們的心上--太過火了,不至于罷,早消失在我們的眼皮上。誰都是這樣急忙忙的打著槳,誰都是這樣向燈影的密流里沖著撞;又何況久沉淪的她們,又何況飄泊慣的我們倆。當(dāng)時淺淺的醉,今朝空空的惆悵;老實說,咱們萍泛的綺思不過如此而已,至多也不過如此而已。你且別講,你且別想!這無非是夢中的電光,這無非是無明的幻相,這無非是以零星的火種微炎在大欲的根苗上。扮戲的咱們,散了場一個樣,然而,上場鑼,下場鑼,天天忙,人人忙?!嚇!載送女郎的艇子才過去,貨郎擔(dān)的小船不是又來了?一盞小煤油燈,一艙的什物,他也忙得來象手里的搖鈴,這樣丁冬而郎當(dāng)。楊枝綠影下有條華燈璀璨的彩舫在那邊停泊。我們那船不禁也依傍短柳的腰肢,欹側(cè)地歇了。游客們的大船,歌女們的艇子,靠著。唱的拉著嗓子;聽的歪著頭,斜著眼,有的甚至于跳過她們的船頭。如那時有嚴(yán)重些的聲音,必然說:“這哪里是什么旖旎風(fēng)光!”咱們真是不知道,只模糊地覺著在秦淮河船上板起方正的臉是怪不好意思的。咱們本是在旅館里,為什么不早早入睡,掂著牙兒,領(lǐng)略那“臥后清宵細(xì)細(xì)長”;而偏這樣急急忙忙跑到河上來無聊浪蕩?還說那時的話,從楊柳枝的亂鬢里所得的境界,照規(guī)矩,外帶三分風(fēng)華的。況且今宵此地,動蕩著有燈火的明姿。況且今宵此地,又是圓月欲缺未缺,欲上未上的黃昏時候。叮當(dāng)?shù)男¤,伊軋的胡琴,沉填的大鼓……弦吹聲騰沸遍了三里的秦淮河。喳喳嚷嚷的一片,分不出誰是誰,分不出那兒是那兒,只有整個的繁喧來把我們包填。仿佛都搶著說笑,這兒夜夜盡是如此的,不過初上城的鄉(xiāng)下老是第一次呢。真是鄉(xiāng)下人,真是第一次。穿花蝴蝶樣的小艇子多到不和我們相干。貨郎擔(dān)式的船,曾以一瓶汽水之故而攏近來,這是真的。至于她們呢,即使偶然燈影相偎而切掠過去,也無非瞧見我們微紅的臉罷了,不見得有什么別的。可是,夸口早哩!--來了,竟向我們來了!不但是近,且攏著了。船頭傍著,船尾也傍著;這不但是攏著,且并著了。廝并著倒還不很要緊,且有人撲冬地跨上我們的船頭了。這豈不大吃一驚!幸而來的不是姑娘們,還好。(她們正冷冰冰地在那船頭上。)來人年紀(jì)并不大,神氣倒怪狡猾,把一扣破爛的手折,攤在我們眼前,讓細(xì)瞧那些戲目,好好兒點(diǎn)個唱。他說:“先生,這是小意思!敝T君,讀者,怎么辦?好,自命為超然派的來看榜樣!兩船挨著,燈光愈皎,見佩弦的臉又紅起來了。那時的我是否也這樣?這當(dāng)轉(zhuǎn)問他。(我希望我的鏡子不要過于給我下不去。)老是紅著臉終久不能打發(fā)人家走路的,所以想個法子在當(dāng)時是很必要。說來也好笑,我的老調(diào)是一味的默,或干脆說個“不”,或者搖搖頭,擺擺手表示“決不”。如今都已使盡了。佩弦便進(jìn)了一步,他嫌我的方術(shù)太冷漠了,又未必中用,擺脫糾纏的正當(dāng)?shù)缆肺┯修q解。好嗎!聽他說:“你不知道?這事我們是不能做的!边@是諸辯解中最簡潔,最漂亮的一個?上f的“不知道?”來人倒真有些“不知道!”辜負(fù)了這二十分聰明的反語。他想得有理由,你們?yōu)槭裁床荒茏鲞@事呢?因這“為什么?”佩弦又有進(jìn)一層的曲解。那知道更壞事,竟只博得那些船上人的一哂而去。他們平常雖不以聰明名家,但今晚卻又怪聰明,如洞徹我們的肺肝一樣的。這故事即我情愿講給諸君聽,怕有人未必愿意哩!八懔肆T,就是這樣算了罷;”恕我不再寫下了,以外的讓他自己說。敘述只是如此,其實那時連翩而來的,我記得至少也有三五次。我們把它們一個一個的打發(fā)走路。但走的是走了,來的還正來。我們可以使它們走,我們不能禁止它們來。我們雖不輕被搖撼,但已有一點(diǎn)杌隉了。況且小艇上總載去一半的失望和一半的輕蔑,在槳聲里仿佛狠狠地說,“都是呆子,都是吝嗇鬼!”還有我們的船家(姑娘們賣個唱,他可以賺幾個子的傭金。)眼看她們一個一個的去遠(yuǎn)了,呆呆的蹲踞著,怪無聊賴似的。碰著了這種外緣,無怒亦無哀,惟有一種情意的緊張,使我們從頹弛中體會出掙扎來。這味道倒許很真切的,只恐怕不易為倦鴉似的人們所喜。曾游過秦淮河的到底乖些。佩弦告船家:“我們多給你酒錢,把船搖開,別讓他們來嚕蘇。”自此以后,槳聲復(fù)響,還我以平靜了,我們倆又漸漸無拘無束舒服起來,又滔滔不斷地來談?wù)劮讲诺慕?jīng)過。今兒是算怎么一回事?我們齊聲說,欲的胎動無可疑的。正如水見波痕輕婉已極,與未波時究不相類。微醉的我們,洪醉的他們,深淺雖不同,卻同為一醉。接著來了第二問,既自認(rèn)有欲的微炎,為什么艇子來時又羞澀地躲了呢?在這兒,答語參差著。佩弦說他的是一種暗味的道德意味,我說是一種似較深沉的眷愛。我只背誦豈君的幾句詩給佩弦聽,望他曲喻我的心胸?珊匏裉焖坪跤行┌l(fā)鈍,反而追著問我。前面已是復(fù)成橋。青溪之東,暗碧的樹梢上面微耀著一桁的清光。我們的船就縛在枯柳樁邊待月。其時河心里晃蕩著的,河岸頭歇泊著的各式燈船,望去,少說點(diǎn)也有十廿來只。惟不覺繁喧,只添我們以幽甜。雖同是燈船,雖同是秦淮,雖同是我們;卻是燈影淡了,河水靜了,我們倦了,--況且月兒將上了。燈影里的昏黃,和月下燈影里的昏黃原是不相似的,又何況入倦的眼中所見的昏黃呢。燈光所以映她的秾姿,月華所以洗她的秀骨,以蓬騰的心焰跳舞她的盛年,以餳澀的眼波供養(yǎng)她的遲暮。必如此,才會有圓足的醉,圓足的戀,圓足的頹弛,成熟了我們的心田。猶未下弦,一丸鵝蛋似的月,被纖柔的云絲們簇?fù)砩狭艘槐痰倪b天。冉冉地行來,冷冷地照著秦淮。我們已打槳而徐歸了。歸途的感念,這一個黃昏里,心和境的交縈互染,其繁密殊超我們的言說。主心主物的哲思,依我外行人看,實在把事情說得太嫌簡單,太嫌容易,太嫌分明了。實有的只是渾然之感。就論這一次秦淮夜泛罷,從來處來,從去處去,分析其間的成因自然亦是可能;不過求得圓滿足盡的解析,使片段的因子們合攏來代替剎那間所體驗的實有,這個我覺得有點(diǎn)不可能,至少于現(xiàn)在的我們是如此的。凡上所敘,請讀者們只看作我歸來后,回憶中所偶然留下的千百分之一二,微薄的殘影。若所謂“當(dāng)時之感”,我決不敢望諸君能在此中窺得。即我自己雖正在這兒執(zhí)筆構(gòu)思,實在也無從重新體驗出那時的情景。說老實話,我所有的只是憶。我告諸君的只是憶中的秦淮夜泛。至于說到那“當(dāng)時之感”,這應(yīng)當(dāng)去請教當(dāng)時的我。而他久飛升了,無所存在。……

  涼月涼風(fēng)之下,我們背著秦淮河走去,悄默是當(dāng)然的事了。如回頭,河中的繁燈想定是依然。我們卻早已走得遠(yuǎn),“燈火未闌人散”;佩弦,諸君,我記得這就是在南京四日的酣嬉,將分手時的前夜。

  一九二三,八,二二,北京。 (俞平伯 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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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自清槳聲燈影里的秦淮河原文多少字

原文5551字,包括標(biāo)點(diǎn)符號。加上行首空格5570 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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漿聲燈影里的秦淮河 朱自清原文

一九二三年八月的一我和平伯同游河;平伯是初泛,我來了。我們雇了一只板子」,在夕陽已去,皎月方來的時候,便下了船。於是槳聲汩--汩,我們開始領(lǐng)略那晃蕩著薔薇色的歷史的秦淮河的滋味了。   秦淮河里的船,比北京萬甡園、頤和園的船好,比西湖的船好,比揚(yáng)州瘦西湖的船也好。這幾處的船不是覺著笨,就是覺著簡陋、局促;都不能引起乘客們的情韻,如秦淮河的船一樣。秦淮河的船約略可分為兩種:一是大船;一是小船,就是所謂「七板子」。大船艙口闊大,可容二三十人。里面陳設(shè)著字畫和光潔的紅木家具,桌上一律嵌著冰涼的大理石面。窗格

雕鏤頗細(xì),使人起柔膩之感。窗格里映著紅色藍(lán)色的玻璃;玻璃上有精致的花紋,影里的秦淮河也頗悅?cè)四!钙甙遄印挂?guī)模雖不及大船,但那淡藍(lán)色的欄桿,空敞的艙,也足系人情思。而最出色處在它的艙前。艙前是甲板上的一部份,上面有弧形的頂,兩邊用疏疏的欄干支著。里面通常放著兩張?zhí)俚奶梢巍L上,可以談天,可以望遠(yuǎn),可以顧盼兩岸的河房。大船上也有這個,便在小船上更覺清雋罷了。艙前的頂下,一律懸著燈彩;燈的多少,明暗,彩蘇的精粗,艷晦,是不一的。但好歹總還你一個燈彩。這燈彩實在是最能勾人的東西。夜幕垂垂地下來時,大小船上都點(diǎn)起燈火。從兩重玻璃里映出那輻射著的黃黃的散光,反暈出一片朦朧的煙靄;透過這煙靄,在黯黯的水波里,又逗起縷縷的明漪。在這薄靄和微漪里,聽著那悠然的間歇的槳聲,誰能不被引入他的美夢去呢?只愁夢太多了,這些大小船兒如何載得起呀?我們這時模模糊糊地談著明末的秦淮河的艷跡,如《桃花扇》及《板橋雜記》里所載的。我們真神往了。我們彷佛親見那時華燈映水,畫舫凌波的光景了。於是我們的船便成了歷史的重載了。我們終於恍然秦淮河的船所以雅麗過於他處,而又有奇異的吸引力的,實在是許多歷史的影像使然了。   

  秦淮河的水是碧陰陰的;看起來厚而不膩,或者是六朝金粉所凝麼?我們初上船的時候,天色還未斷黑,那漾漾的柔波是這樣的恬靜,委婉,使我們一面有水闊天空之想,一面又憧憬著紙醉金迷之境了。等到燈火明時,陰陰的變?yōu)樯蛏蛄耍瑚龅乃猓駢粢话;那偶然閃爍著的光芒,就是夢的眼睛了。我們坐在艙前,因了那隆起的頂棚,彷佛總是昂著首向前走著似的;於是飄飄然如御風(fēng)而行的我們,看著那些自在的灣泊著的船,船里走馬燈般的人物,便像是下界一般,迢迢的遠(yuǎn)了,又像在霧里看花,盡朦朦朧朧的。這時我們已過了利涉橋,望見東關(guān)頭了。沿路聽見斷續(xù)的歌聲:有從沿河的妓樓飄來的,有從河上船里度來的。我們明知那些歌聲,只是些因襲的言詞,從生澀的歌喉里機(jī)械地發(fā)出來的;但它們經(jīng)了夏夜的微風(fēng)的吹漾和水波的搖拂,裊娜著到我們耳邊的時候,已經(jīng)不單是她們的歌聲,而混著微風(fēng)和河水的密語了。於是我們不得不被牽惹著,震撼著,相與浮沈於這歌聲里了。從東關(guān)頭轉(zhuǎn)彎,不久就到大中橋。大中橋共有三個橋拱,都很闊大,儼然是三座門兒;使我們覺得我們的船和船里的我們,在橋下過去時,真是太無顏色了。橋磚是深褐色,表明它的歷史的長久;但都完好無缺,令人太息於古昔工程的堅美。橋上兩旁都是木壁的房子,中間應(yīng)該有街路?這些房子都破舊了,多年煙熏的跡,遮沒了當(dāng)年的美麗。我想像秦淮河的極盛時,在這樣宏闊的橋上,特地蓋了房子,必然是髹漆得富富麗麗的;晚間必然是燈火通明的。現(xiàn)在卻只剩下一片黑沈沈!但是橋上造著房子,畢竟使我們多少可以想見往日的繁華;這也慰情聊勝無了。過了大中橋,便到了燈月交輝,笙歌徹夜的秦淮河;這才是秦淮河的真面目哩。

大中橋外,頓然空闊,和橋內(nèi)兩岸排著密密的人家的大異了。一眼望去,疏疏的林,淡淡的月,襯著藍(lán)蔚的天,頗像荒江野渡光景;那邊呢,郁叢叢的,陰森森的,又似乎藏著無邊的黑暗:令人幾乎不信那是繁華的秦淮河了。但是河中眩暈著的燈光,縱橫著的畫舫,悠揚(yáng)著的笛韻,夾著那吱吱的胡琴聲,終於使我們認(rèn)識綠如茵陳酒的秦淮水了。此地天裸露著的多些,故覺夜來的獨(dú)遲些;從清清的水影里,我們感到的只是薄薄的夜——這正是秦淮河的夜。大中橋外,本來還有一座復(fù)成橋,是船夫口中的我們的游蹤盡處,或也是秦淮河繁華的盡處了。我的腳曾踏過復(fù)成橋的脊,在十三四歲的時候。但是兩次游秦淮河,卻都不曾見著復(fù)成橋的面;明知總在前途的,卻常覺得有些虛無縹緲?biāo)频。我想,不見倒也好。這時正是盛夏。我們下船后,藉著新生的晚涼和河上的微風(fēng),暑氣已漸漸消散;到了此地,豁然開朗,身子頓然輕了——習(xí)習(xí)的清風(fēng)荏苒在面上,手上,衣上,這便又感到了一縷新涼了。南京的日光,大概沒有杭州猛烈;西湖的夏夜老是熱蓬蓬的,水像沸著一般,秦淮河的水卻盡是這樣冷冷地綠著。任你人影的憧憧,歌聲的擾擾,總像隔著一層薄薄的綠紗面冪似的;它盡是這樣靜靜的,冷冷地綠著。我們出了大中橋,走不上半里路,船夫便將船劃到一旁,停了槳由它宕著。他以為那里正是繁華的極點(diǎn),再過去就是荒涼了;所以讓我們多多賞鑒一會兒。他自己卻靜靜地蹲著。他是看慣這光景的了,大約只是一個無可無不可。這無可無不可,無論是升的沈的,總之,都比我們高了。  

  那時河里鬧熱極了;船大半泊著,小半在水上穿梭似地來往。停泊著的都在近市的那一邊,我們的船自然也夾在其中。因為這邊略略的擠,便覺得那邊十分的疏了。在每一只船從那邊過去時,我們能畫出它的輕輕的影和曲曲的波,在我們的心上;這顯著是空,且顯著是靜了。那時處處都是歌聲和凄厲的胡琴聲,圓潤的喉嚨,確乎是很少的。但那生澀的,尖脆的調(diào)子能使人有少年的,粗率不拘的感覺,也正可快我們的意。況且多少隔開些兒聽著,因為想像與渴慕的做美,總覺更有滋味;而競發(fā)的喧囂,抑揚(yáng)的不齊,遠(yuǎn)近的雜沓,和樂器的嘈嘈切切,合成另一意味的諧音,也使我們無所適從,如隨著大風(fēng)而走。這實在因為我們的心枯澀久了,變?yōu)榇嗳;故偶然潤澤一下,便瘋狂似的不能自主了。但秦淮河確也膩人。即如船里的人面,無論是和我們一堆兒泊著的,無論是從我們眼前過去的,總是模模糊糊的,甚至渺渺茫茫的;任你張圓了眼睛,揩凈了眥垢,也是枉然。這真夠人想呢。在我們停泊的地方,燈光原是紛然的;不過這些燈光都是黃而有暈的。黃已經(jīng)不能明了,再加上了暈,便更不成了。燈愈多,暈就愈甚;在繁星般的黃的交錯里,秦淮河彷佛籠上了一團(tuán)光霧。光芒與霧氣騰騰地暈著,什麼都只剩了輪廓了;所以人面的詳細(xì)的曲線,便消失於我們的眼底了。但燈光究竟奪不了那邊的月色;燈光是渾的,月色是清的,在渾沌的燈光里,滲入了一派清輝,卻真是奇跡!那晚月兒已瘦削了兩三分。她晚妝才罷,盈盈地上了柳梢頭。天是藍(lán)得可愛,彷佛一汪水似的;月兒便更出落得精神了。岸上原有三株兩株的垂楊樹,淡淡的影子,在水里搖曳著。它們那柔細(xì)的枝條浴著月光,就像一只只美人的臂膊,交互地纏著,挽著;又像是月兒披著的發(fā)。而月兒偶然也從它們的交叉處偷偷窺看我們,大有小姑娘怕羞的樣子。岸上另有幾株不知名的老樹,光光地立著;在月光里照起來,卻又儼然是精神矍鑠的老人。遠(yuǎn)處——快到天際線了,才有一兩片白云,亮得現(xiàn)出異彩,像美麗的貝殼一般。白云下便是黑黑的一帶輪廓;是一條隨意畫的不規(guī)則的曲線。這一段光景,和河中的風(fēng)味大異了。但燈與月竟能并存著,交融著,使月成了纏綿的月,燈射著渺渺的靈輝;這正是天之所以厚秦淮河,也正是天之所以厚我們了。

這時卻遇著了難解的糾紛。秦淮河上原有一種歌妓,是以歌為業(yè)的。從前都在茶舫上,唱些大曲之類。每日午后一時起;什麼時候止,卻忘記了。晚上照樣也有一回,也在黃暈的燈光里。我從前過南京時,曾隨著朋友去過兩次。因為茶舫里的人臉太多了,覺得不大適意,終於聽不出所以然。前年聽說歌妓被取締了,不知怎的,頗涉想了幾次——卻想不出什麼。這次到南京,先到茶舫上去看看,覺得頗是寂寥,令我無端的悵悵了。不料她們卻仍在秦淮河里掙扎著,不料她們竟會糾纏到我們,我於是很張惶了。她們也乘著「七板子」,她們總是坐在艙前的。艙前點(diǎn)著石油汽燈,光亮眩人眼目:坐在下面的,自然是纖毫畢見了——引誘客人們的力量,也便在此了。艙里躲著樂工等人,映著汽燈的余輝蠕動著;他們是永遠(yuǎn)不被注意的。每船的歌妓大約都是兩人;天色一黑,她們的船就在大中橋外往來不息地兜生意。無論行著的船,泊著的 船,都要來兜攬的。這都是我后來推想出來的。那晚不知怎樣,忽然輪著我們的船了。我們的船好好的停著,一只歌舫劃向我們來了;漸漸和我們的船并著了。鑠鑠的燈光逼得我們皺起了眉頭;我們的風(fēng)塵色全給它托出來了,這使我踧不安了。那時一個夥計跨過船來,拿著攤開的歌摺,就近塞向我的手里,說:「點(diǎn)幾出吧!」他跨過來的時候,我們船上似乎有許多眼光跟著。同時相近的別的船上也似乎有許多眼睛炯炯地向我們船上看著。我真窘了!我也裝出大方的樣子,向歌妓們瞥了一眼,但究竟是不成的!我勉強(qiáng)將那歌摺翻了一翻,卻不曾看清了幾個字;便趕緊遞還那夥計,一面不好意思地說:「不要,我們......不要!顾闳o平伯。平伯掉轉(zhuǎn)頭去,搖手說:「不要!」那人還膩著不走。平伯又回過臉來,搖著頭道:「不要!」於是那人重到我處。我窘著再拒絕了他。他這才有所不屑似地走了。我的心立刻放下,如釋了重負(fù)一般。我們就開始自白了。

我說我受了道德律的壓迫,拒絕了她們;心里似乎很抱歉的。這所謂抱歉,一面對於她們,一面對於我自己。她們於我們雖然沒有很奢的希望,但總有些希望的。我們拒絕了她們,無論理由如何充足,卻使她們的希望受了傷;這總有幾分不做美了。這使我覺得很悵悵的。至於我自己,更有一種不足之感。我這時被四面的歌聲誘惑了,降服了;但是遠(yuǎn)遠(yuǎn)的,遠(yuǎn)遠(yuǎn)的歌聲總彷佛隔著重衣搔癢似的,愈搔愈搔不著癢處。我於是憧憬著貼耳的妙音了。在歌舫劃來時,我的憧憬,變?yōu)榕瓮;我固?zhí)地盼望著,有如饑渴。雖然從淺薄的經(jīng)驗里,也能夠推知,那貼耳的歌聲,將剝?nèi)チ艘磺械拿烂睿坏粋平常的人像我的,誰愿憑了理性之力去丑化未來呢?我寧愿自己騙著了。不過我的社會感性是很敏銳的;我的思力能拆穿道德律的西洋鏡,而我的感情卻終於被它壓服著,我於是有所顧忌了,尤其是在眾目昭彰的時候。

道德律的力,本來是民眾賦與的;在民眾的面前,自然更顯出它的威嚴(yán)了。我這時一面盼望,一面卻感到了兩重的禁制:一,在通俗的意義上,接近妓者總算一種不正當(dāng)?shù)男袨;二,妓是一種不健全的職業(yè),我們對於她們,應(yīng)有哀矜勿喜之心,不應(yīng)賞玩地去聽她們的歌。在眾目睽睽之下,這兩種思想在我心里最為旺盛。她們暫時壓倒了我的聽歌的盼望,這便成就了我的灰色的拒絕。那時的心實在異常狀態(tài)中,覺得頗是昏亂。歌舫去了,暫時寧靖之后,我的思緒又如潮涌了。兩個相反的意思在我心頭往復(fù):賣歌和賣淫不同,聽歌和狎妓不同,又干道德甚事?--但是,但是,她們既被逼的以歌為業(yè),她們的歌必?zé)o藝術(shù)味的;況她們的身世,我們究竟該同情的。所以拒絕倒也是正辦。但這些意思終於不曾撇開我的聽歌的盼望。它力量異常堅強(qiáng);它總想將別的思緒踏在腳下。從這重重的爭斗里,我感到了濃厚的不足之感。這不足之感使我的心盤旋不安,起坐都不安寧了。唉!我承認(rèn)我是一個自私的人!平伯呢,卻與我不同。他引周啟明先生的詩:「因為我有妻子,所以我愛一切的女人;因為我有子女,所以我愛一切的孩子。」他的意思可以見了。他因為推及的同情,愛著那些歌妓,并且尊重著她們,所以拒絕了她們。在這種情形下,他自然以為聽歌是對於她們的一種侮辱。但他也是想聽歌的,雖然不和我一樣,所以在他的心中,當(dāng)然也有一番小小的爭斗;爭斗的結(jié)果,是同情勝了。至於道德律,在他是沒有什麼的;因為他很有蔑視一切的傾向,民眾的力量在他是不大覺著的。這時他的心意的活動比較簡單,又比較松弱,故事后還怡然自若;我卻不能了。這里平伯又比我高了。

在我們談話中間,又來了兩只歌舫。夥計照前一樣地請我們點(diǎn)戲,我們照樣地拒絕了。我受了三次窘,心里的不安更甚了。清艷的夜景也為之減色。船夫大約因為要趕第二趟生意,催著我們回去;我們無可無不可地答應(yīng)了。我們漸漸和那些暈黃的燈光遠(yuǎn)了,只有些月色冷清清地隨著我們的歸舟。我們的船竟沒個伴兒,秦淮河的夜正長哩!到大中橋近處,才遇著一只來船。這是一只載妓的板船,黑漆漆的沒有一點(diǎn)光。船頭上坐著一個妓女;暗里看出,白地小花的衫子,黑的下衣。她手里拉著胡琴,口里唱著青衫的調(diào)子。她唱得響亮而圓轉(zhuǎn);當(dāng)她的船箭一般駛過去時,余音還裊裊的在我們耳際,使我們傾聽而向往。想不到在弩末的游蹤里,還能領(lǐng)略到這樣的清歌!這時船過大中橋了,森森的水影,如黑暗張著巨口,要將我們的船吞了下去。我們回顧那渺渺的黃光,不勝依戀之情;我們感到了寂寞了!這一段地方夜色甚濃,又有兩頭的燈火招邀著;橋外的燈火不用說了,過了橋另有東關(guān)頭疏疏的燈火。我們忽然仰頭看見依人的素月,不覺深悔歸來之早了!走過東關(guān)頭,有一兩只大船灣泊著,又有幾只船向我們來著。囂囂的一陣歌聲人語,彷佛笑我們無伴的孤舟哩。東關(guān)頭轉(zhuǎn)彎,河上的夜色更濃了;臨水的妓樓上,時時從簾縫里射出一線一線的燈光;彷佛黑暗從酣睡里眨了一眨眼。我們默然地對著,靜聽那汩--汩的槳聲,幾乎要入睡了;朦朧里卻溫尋著適才的繁華的余味。我那不安的心在靜里愈顯活躍了!這時我們都有了不足之感,而我的更其濃厚。我們卻又不愿回去,於是只能由懊悔而悵惘了。船里便滿載著悵惘了。直到利涉橋下,微微嘈雜的人聲,才使我豁然一驚;那光景卻又不同。右岸的河房里,都大開了窗戶,里面亮著晃晃的電燈,電燈的光射到水上,蜿蜒曲折,閃閃不息,正如跳舞著的仙女的臂膊。我們的船已在她的臂膊里了;如睡在搖籃里一樣,倦了的我們便又入夢了。那電燈下的人物,只覺像螞蟻一般,更不去縈念。這是最后的夢;可惜是最短的夢!黑暗重復(fù)落在我們面前,我們看見傍岸的空船上一星兩星的,枯燥無力又搖搖不定的燈光。我們的夢醒了,我們知道就要上岸了;我們心里充滿了幻滅的情思。......

6

誰有朱自清《槳聲燈影里的秦淮河》的原文?

槳聲燈影里的秦淮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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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年八一晚,我和平伯同淮河;平伯是初泛,我是重來了。我們雇了一

只“子”,在夕陽已去,皎月方來的時候,便下了船。于是槳聲汩——汩,我們開始領(lǐng)

略那晃蕩著薔薇色的歷史的秦淮河的滋味了。

秦淮河里的船,比北京萬甡園,頤和園的船好,比西湖的船好,比揚(yáng)州瘦西湖的船也

好。這幾處的船不是覺著笨,就是覺著簡陋、局促;都不能引起乘客們的情韻,如秦淮河的

船一樣。秦淮河的船約略可分為兩種:一是大船;一是小船,就是所謂“七板子”。大船艙

口闊大,可容二三十人。里面陳設(shè)著字畫和光潔的紅木家具,桌上一律嵌著冰涼的大理石

面。窗格雕鏤頗細(xì),使人起柔膩之感。窗格里映著紅色藍(lán)色的玻璃;玻璃上有精致的花紋,

也頗悅?cè)四!捌甙遄印币?guī)模雖不及大船,但那淡藍(lán)色的欄干,空敞的艙,也足系人情思。

而最出色處卻在它的艙前。艙前是甲板上的一部。上面有弧形的頂,兩邊用疏疏的欄干支

著。里面通常放著兩張?zhí)俚奶梢。躺下,可以談天,可以望遠(yuǎn),可以顧盼兩岸的河房。大船

上也有這個,便在小船上更覺清雋罷了。艙前的頂下,一律懸著燈彩;燈的多少,明暗,彩

蘇的精粗,艷晦,是不一的。但好歹總還你一個燈彩。這燈彩實在是最能鉤人的東西。夜幕

垂垂地下來時,大小船上都點(diǎn)起燈火。從兩重玻璃里映出那輻射著的黃黃的散光,反暈出一

片朦朧的煙靄;透過這煙靄,在黯黯的水波里,又逗起縷縷的明漪。在這薄靄和微漪里,聽

著那悠然的間歇的槳聲,誰能不被引入他的美夢去呢?只愁夢太多了,這些大小船兒如何載

得起呀?我們這時模模糊糊的談著明末的秦淮河的艷跡,如《桃花扇》及《板橋雜記》里所

載的。我們真神往了。我們仿佛親見那時華燈映水,畫舫凌波的光景了。于是我們的船便成

了歷史的重載了。我們終于恍然秦淮河的船所以雅麗過于他處,而又有奇異的吸引力的,實

在是許多歷史的影象使然了。

秦淮河的水是碧陰陰的;看起來厚而不膩,或者是六朝金粉所凝么?我們初上船的時

候,天色還未斷黑,那漾漾的柔波是這樣的恬靜,委婉,使我們一面有水闊天空之想,一面

又憧憬著紙醉金迷之境了。等到燈火明時,陰陰的變?yōu)槌脸亮耍瑚龅乃,像夢一般;?p>

偶然閃爍著的光芒,就是夢的眼睛了。我們坐在艙前,因了那隆起的頂棚,仿佛總是昂著首

向前走著似的;于是飄飄然如御風(fēng)而行的我們,看著那些自在的灣泊著的船,船里走馬燈般

的人物,便像是下界一般,迢迢的遠(yuǎn)了,又像在霧里看花,盡朦朦朧朧的。這時我們已過了

利涉橋,望見東關(guān)頭了。沿路聽見斷續(xù)的歌聲:有從沿河的妓樓飄來的,有從河上船里度來

的。我們明知那些歌聲,只是些因襲的言詞,從生澀的歌喉里機(jī)械的發(fā)出來的;但它們經(jīng)了

夏夜的微風(fēng)的吹漾和水波的搖拂,裊娜著到我們耳邊的時候,已經(jīng)不單是她們的歌聲,而混

著微風(fēng)和河水的密語了。于是我們不得不被牽惹著,震撼著,相與浮沉于這歌聲里了。從東

關(guān)頭轉(zhuǎn)灣,不久就到大中橋。大中橋共有三個橋拱,都很闊大,儼然是三座門兒;使我們覺

得我們的船和船里的我們,在橋下過去時,真是太無顏色了。橋磚是深褐色,表明它的歷史

的長久;但都完好無缺,令人太息于古昔工程的堅美。橋上兩旁都是木壁的房子,中間應(yīng)該

有街路?這些房子都破舊了,多年煙熏的跡,遮沒了當(dāng)年的美麗。我想象秦淮河的極盛時,

在這樣宏闊的橋上,特地蓋了房子,必然是髹漆得富富麗麗的;晚間必然是燈火通明的,F(xiàn)

在卻只剩下一片黑沉沉!但是橋上造著房子,畢竟使我們多少可以想見往日的繁華;這也慰

情聊勝無了。過了大中橋,便到了燈月交輝,笙歌徹夜的秦淮河;這才是秦淮河的真面目哩。

大中橋外,頓然空闊,和橋內(nèi)兩岸排著密密的人家的大異了。一眼望去,疏疏的林,淡

淡的月,襯著藍(lán)蔚的天,頗像荒江野渡光景;那邊呢,郁叢叢的,陰森森的,又似乎藏著無

邊的黑暗:令人幾乎不信那是繁華的秦淮河了。但是河中眩暈著的燈光,縱橫著的畫舫,悠

揚(yáng)著的笛韻,夾著那吱吱的胡琴聲,終于使我們認(rèn)識綠如茵陳酒的秦淮水了。此地天裸露著

的多些,故覺夜來的獨(dú)遲些;從清清的水影里,我們感到的只是薄薄的夜——這正是秦淮河

的夜。大中橋外,本來還有一座復(fù)成橋,是船夫口中的我們的游蹤盡處,或也是秦淮河繁華

的盡處了。我的腳曾踏過復(fù)成橋的脊,在十三四歲的時候。但是兩次游秦淮河,卻都不曾見

著復(fù)成橋的面;明知總在前途的,卻常覺得有些虛無縹緲?biāo)频。我想,不見倒也好。這時正

是盛夏。我們下船后,借著新生的晚涼和河上的微風(fēng),暑氣已漸漸銷散;到了此地,豁然開

朗,身子頓然輕了——習(xí)習(xí)的清風(fēng)荏苒在面上,手上,衣上,這便又感到了一縷新涼了。南

京的日光,大概沒有杭州猛烈;西湖的夏夜老是熱蓬蓬的,水像沸著一般,秦淮河的水卻盡

是這樣冷冷地綠著。任你人影的憧憧,歌聲的擾擾,總像隔著一層薄薄的綠紗面冪似的;它

盡是這樣靜靜的,冷冷的綠著。我們出了大中橋,走不上半里路,船夫便將船劃到一旁,停

了槳由它宕著。他以為那里正是繁華的極點(diǎn),再過去就是荒涼了;所以讓我們多多賞鑒一會

兒。他自己卻靜靜的蹲著。他是看慣這光景的了,大約只是一個無可無不可。這無可無不

可,無論是升的沉的,總之,都比我們高了。

那時河里鬧熱極了;船大半泊著,小半在水上穿梭似的來往。停泊著的都在近市的那一

邊,我們的船自然也夾在其中。因為這邊略略的擠,便覺得那邊十分的疏了。在每一只船從

那邊過去時,我們能畫出它的輕輕的影和曲曲的波,在我們的心上;這顯著是空,且顯著是

靜了。那時處處都是歌聲和凄厲的胡琴聲,圓潤的喉嚨,確乎是很少的。但那生澀的,尖脆

的調(diào)子能使人有少年的,粗率不拘的感覺,也正可快我們的意。況且多少隔開些兒聽著,因

為想象與渴慕的做美,總覺更有滋味;而競發(fā)的喧囂,抑揚(yáng)的不齊,遠(yuǎn)近的雜沓,和樂器的

嘈嘈切切,合成另一意味的諧音,也使我們無所適從,如隨著大風(fēng)而走。這實在因為我們的

心枯澀久了,變?yōu)榇嗳;故偶然潤澤一下,便瘋狂似的不能自主了。但秦淮河確也膩人。即

如船里的人面,無論是和我們一堆兒泊著的,無論是從我們眼前過去的,總是模模糊糊的,

甚至渺渺茫茫的;任你張圓了眼睛,揩凈了眥垢,也是枉然。這真夠人想呢。在我們停泊的

地方,燈光原是紛然的;不過這些燈光都是黃而有暈的。黃已經(jīng)不能明了,再加上了暈,便

更不成了。燈愈多,暈就愈甚;在繁星般的黃的交錯里,秦淮河仿佛籠上了一團(tuán)光霧。光芒

與霧氣騰騰的暈著,什么都只剩了輪廓了;所以人面的詳細(xì)的曲線,便消失于我們的眼底

了。但燈光究竟奪不了那邊的月色;燈光是渾的,月色是清的,在渾沌的燈光里,滲入了一

派清輝,卻真是奇跡!那晚月兒已瘦削了兩三分。她晚妝才罷,盈盈的上了柳梢頭。天是藍(lán)

得可愛,仿佛一汪水似的;月兒便更出落得精神了。岸上原有三株兩株的垂楊樹,淡淡的影

子,在水里搖曳著。它們那柔細(xì)的枝條浴著月光,就像一支支美人的臂膊,交互的纏著,挽

著;又像是月兒披著的發(fā)。而月兒偶然也從它們的交叉處偷偷窺看我們,大有小姑娘怕羞的

樣子。岸上另有幾株不知名的老樹,光光的立著;在月光里照起來。卻又儼然是精神矍鑠的

老人。遠(yuǎn)處——快到天際線了,才有一兩片白云,亮得現(xiàn)出異彩,像美麗的貝殼一般。白云

下便是黑黑的一帶輪廓;是一條隨意畫的不規(guī)則的曲線。這一段光景,和河中的風(fēng)味大異

了。但燈與月竟能并存著,交融著,使月成了纏綿的月,燈射著渺渺的靈輝;這正是天之所

以厚秦淮河,也正是天之所以厚我們了。

這時卻遇著了難解的糾紛。秦淮河上原有一種歌妓,是以歌為業(yè)的。從前都在茶舫上,

唱些大曲之類。每日午后一時起;什么時候止,卻忘記了。晚上照樣也有一回。也在黃暈的

燈光里。我從前過南京時,曾隨著朋友去聽過兩次。因為茶舫里的人臉太多了,覺得不大適

意,終于聽不出所以然。前年聽說歌妓被取締了,不知怎的,頗涉想了幾次——卻想不出什

么。這次到南京,先到茶舫上去看看,覺得頗是寂寥,令我無端的悵悵了。不料她們卻仍在

秦淮河里掙扎著,不料她們竟會糾纏到我們,我于是很張皇了。她們也乘著“七板子”,她

們總是坐在艙前的。艙前點(diǎn)著石油汽燈,光亮眩人眼目:坐在下面的,自然是纖毫畢見了—

—引誘客人們的力量,也便在此了。艙里躲著樂工等人,映著汽燈的余輝蠕動著;他們是永

遠(yuǎn)不被注意的。每船的歌妓大約都是二人;天色一黑。她們的船就在大中橋外往來不息的兜

生意。無論行著的船,泊著的船,都要來兜攬的。這都是我后來推想出來的。那晚不知怎

樣,忽然輪著我們的船了。我們的船好好的停著,一只歌舫劃向我們來的;漸漸和我們的船

并著了。鑠鑠的燈光逼得我們皺起了眉頭;我們的風(fēng)塵色全給它托出來了,這使我踧踖不安

了。那時一個伙計跨過船來,拿著攤開的歌折,就近塞向我的手里,說,“點(diǎn)幾出吧”!他

跨過來的時候,我們船上似乎有許多眼光跟著。同時相近的別的船上也似乎有許多眼睛炯炯

的向我們船上看著。我真窘了!我也裝出大方的樣子,向歌妓們瞥了一眼,但究竟是不成

的!我勉強(qiáng)將那歌折翻了一翻,卻不曾看清了幾個字;便趕緊遞還那伙計,一面不好意思地

說,“不要,我們……不要!彼闳o平伯。平伯掉轉(zhuǎn)頭去,搖手說,“不要!”那人還

膩著不走。平伯又回過臉來,搖著頭道,“不要!”于是那人重到我處。我窘著再拒絕了

他。他這才有所不屑似的走了。我的心立刻放下,如釋了重負(fù)一般。我們就開始自白了。

我說我受了道德律的壓迫,拒絕了她們;心里似乎很抱歉的。這所謂抱歉,一面對于她

們,一面對于我自己。她們于我們雖然沒有很奢的希望;但總有些希望的。我們拒絕了她

們,無論理由如何充足,卻使她們的希望受了傷;這總有幾分不做美了。這是我覺得很悵悵

的。至于我自己,更有一種不足之感。我這時被四面的歌聲誘惑了,降服了;但是遠(yuǎn)遠(yuǎn)的,

遠(yuǎn)遠(yuǎn)的歌聲總仿佛隔著重衣搔癢似的,越搔越搔不著癢處。我于是憧憬著貼耳的妙音了。在

歌舫劃來時,我的憧憬,變?yōu)榕瓮;我固?zhí)的盼望著,有如饑渴。雖然從淺薄的經(jīng)驗里,也

能夠推知,那貼耳的歌聲,將剝?nèi)チ艘磺械拿烂睿坏粋平常的人像我的,誰愿憑了理性之

力去丑化未來呢?我寧愿自己騙著了。不過我的社會感性是很敏銳的;我的思力能拆穿道德

律的西洋鏡,而我的感情卻終于被它壓服著,我于是有所顧忌了,尤其是在眾目昭彰的時

候。道德律的力,本來是民眾賦予的;在民眾的面前,自然更顯出它的威嚴(yán)了。我這時一面

盼望,一面卻感到了兩重的禁制:一,在通俗的意義上,接近妓者總算一種不正當(dāng)?shù)男袨椋?p>

二,妓是一種不健全的職業(yè),我們對于她們,應(yīng)有哀矜勿喜之心,不應(yīng)賞玩的去聽她們的

歌。在眾目睽睽之下,這兩種思想在我心里最為旺盛。她們暫時壓倒了我的聽歌的盼望,這

便成就了我的灰色的拒絕。那時的心實在異常狀態(tài)中,覺得頗是昏亂。歌舫去了,暫時寧靖

之后,我的思緒又如潮涌了。兩個相反的意思在我心頭往復(fù):賣歌和賣淫不同,聽歌和狎妓

不同,又干道德甚事?——但是,但是,她們既被逼的以歌為業(yè),她們的歌必?zé)o藝術(shù)味的;

況她們的身世,我們究竟該同情的。所以拒絕倒也是正辦。但這些意思終于不曾撇開我的聽

歌的盼望。它力量異常堅強(qiáng);它總想將別的思緒踏在腳下。從這重重的爭斗里,我感到了濃

厚的不足之感。這不足之感使我的心盤旋不安,起坐都不安寧了。唉!我承認(rèn)我是一個自私

的人!平伯呢,卻與我不同。他引周啟明先生的詩,“因為我有妻子,所以我愛一切的女

人,因為我有子女,所以我愛一切的孩子!雹

①原詩是,“我為了自己的兒女才愛小孩子,為了自己的妻才愛女人”,見《雪

朝》第48頁。

他的意思可以見了。他因為推及的同情,愛著那些歌妓,并且尊重著她們,所以拒絕了

她們。在這種情形下,他自然以為聽歌是對于她們的一種侮辱。但他也是想聽歌的,雖然不

和我一樣,所以在他的心中,當(dāng)然也有一番小小的爭斗;爭斗的結(jié)果,是同情勝了。至于道

德律,在他是沒有什么的;因為他很有蔑視一切的傾向,民眾的力量在他是不大覺著的。這

時他的心意的活動比較簡單,又比較松弱,故事后還怡然自若;我卻不能了。這里平伯又比

我高了。

在我們談話中間,又來了兩只歌舫;镉嬚涨耙粯拥恼埼覀凕c(diǎn)戲,我們照前一樣的拒絕

了。我受了三次窘,心里的不安更甚了。清艷的夜景也為之減色。船夫大約因為要趕第二趟

生意,催著我們回去;我們無可無不可的答應(yīng)了。我們漸漸和那些暈黃的燈光遠(yuǎn)了,只有些

月色冷清清的隨著我們的歸舟。我們的船竟沒個伴兒,秦淮河的夜正長哩!到大中橋近處,

才遇著一只來船。這是一只載妓的板船,黑漆漆的沒有一點(diǎn)光。船頭上坐著一個妓女;暗里

看出,白地小花的衫子,黑的下衣。她手里拉著胡琴,口里唱著青衫的調(diào)子。她唱得響亮而

圓轉(zhuǎn);當(dāng)她的船箭一般駛過去時,余音還裊裊的在我們耳際,使我們傾聽而向往。想不到在

弩末的游蹤里,還能領(lǐng)略到這樣的清歌!這時船過大中橋了,森森的水影,如黑暗張著巨

口,要將我們的船吞了下去,我們回顧那渺渺的黃光,不勝依戀之情;我們感到了寂寞了!

這一段地方夜色甚濃,又有兩頭的燈火招邀著;橋外的燈火不用說了,過了橋另有東關(guān)頭疏

疏的燈火。我們忽然仰頭看見依人的素月,不覺深悔歸來之早了!走過東關(guān)頭,有一兩只大

船灣泊著,又有幾只船向我們來著。囂囂的一陣歌聲人語,仿佛笑我們無伴的孤舟哩。東關(guān)

頭轉(zhuǎn)灣,河上的夜色更濃了;臨水的妓樓上,時時從簾縫里射出一線一線的燈光;仿佛黑暗

從酣睡里眨了一眨眼。我們默然的對著,靜聽那汩——汩的槳聲,幾乎要入睡了;朦朧里卻

溫尋著適才的繁華的余味。我那不安的心在靜里愈顯活躍了!這時我們都有了不足之感,而

我的更其濃厚。我們卻只不愿回去,于是只能由懊悔而悵惘了。船里便滿載著悵惘了。直到

利涉橋下,微微嘈雜的人聲,才使我豁然一驚;那光景卻又不同。右岸的河房里,都大開了

窗戶,里面亮著晃晃的電燈,電燈的光射到水上,蜿蜒曲折,閃閃不息,正如跳舞著的仙女

的臂膊。我們的船已在她的臂膊里了;如睡在搖籃里一樣,倦了的我們便又入夢了。那電燈

下的人物,只覺像螞蟻一般,更不去縈念。這是最后的夢;可惜是最短的夢!黑暗重復(fù)落在

我們面前,我們看見傍岸的空船上一星兩星的,枯燥無力又搖搖不定的燈光。我們的夢醒

了,我們知道就要上岸了;我們心里充滿了幻滅的情思。

7

《漿聲燈影里的秦淮河》的全文

<漿聲燈影里的秦淮河>是俞平伯自清同游秦時寫的同題散文,上面的這篇是俞平伯寫的,朱自清的同題轉(zhuǎn)貼如下:

槳聲燈影里的秦淮河 :朱自清

一九二三年八月的一晚,我和平伯同游秦淮河;平伯是初泛,我

是重來了。我們雇了一只“七板子”,在夕陽已去,皎月方來的時候,

便下了船。于是槳聲汩——汩,我們開始領(lǐng)略那晃蕩著薔薇色的歷史

的秦淮河的滋味了。

秦淮河里的船,比北京萬生園,頤和園的船好,比西湖的船好,

比揚(yáng)州瘦西湖的船也好。這幾處的船不是覺著笨,就是覺著簡陋,局

促;都不能引起乘客們的情韻,如秦淮河的船一樣。秦淮河的船約略

可分為兩種:一是大船;一是小船,就是所謂“七板子”。大船艙口

闊大,可容二三十人。里面陳設(shè)著字畫和光潔的紅木家具,桌上一律

嵌著冰涼的大理石面。窗格雕鏤頗細(xì),使人起柔膩之感。窗格里映著

紅色藍(lán)色的玻璃;玻璃上有精致的花紋,也頗悅?cè)四。“七板子”?guī)

模雖不及大船,但那淡藍(lán)色的欄桿,空敞的艙,也足系人情思。而最

出色處卻在它的艙前。艙前是甲板上的一部,上面有弧形的頂,兩邊

用疏疏的欄桿支著。里面通常放著兩張?zhí)俚奶梢。躺下,可以談天?

可以望遠(yuǎn),可以顧盼兩岸的河房。大船上也有這個,但在小船上更覺

清雋罷了。艙前的頂下,一律懸著燈彩;燈的多少,明暗,彩蘇的精

粗,艷晦,是不一的,但好歹總還你一個燈彩。這燈彩實在是最能鉤

人的東西。夜幕垂垂地下來時,大小船上都點(diǎn)起燈火。從兩重玻璃里

映出那輻射著的黃黃的散光,反暈出一片朦朧的煙靄;透過這姻靄,

在黯黯的水波里,又逗起縷縷的明漪。在這薄靄和微漪里,聽著那悠

然的間歇的槳聲,誰能不被引入他的美夢去呢?只愁夢太多了,這些

大小船兒如何載得起呀?我們這時模模糊糊的談著明末的秦淮河的艷

跡,如《桃花扇》及《板橋雜記》里所載的。我們真神往了。我們仿

佛親見那時華燈映水,畫舫凌波的光景了。于是我們的船便成了歷史

的重載了。我們終于恍然秦淮河的船所以雅麗過于他處,而又有奇異

的吸引力的,實在是許多歷史的影象使然了。

秦淮河的水是碧陰陰的;看起來厚而不膩,或者是六朝金粉所凝

么?我們初上船的時候,天色還未斷黑,那漾漾的柔波是這樣恬靜,

委婉,使我們一面有水闊天空之想,一面又憧憬著紙醉金迷之境了。

等到燈火明時,陰陰的變?yōu)槌脸亮耍瑚龅乃,象夢一般;那偶?

閃爍著的光芒,就是夢的眼睛了。我們坐在艙前,因了那隆起的頂棚,

仿佛總是昂著首向前走著似的;于是飄飄然如御風(fēng)而行的我們,看在

那些自在的灣泊著的船,船里走馬燈般的人物,便象是下界一般,迢

迢的遠(yuǎn)了,又象在霧里看花,盡朦朦朧朧的。這時我們已過了利涉橋,

望見東關(guān)頭了。沿路聽見斷續(xù)的歌聲:有從沿河的妓樓飄來的,有從

河上船里度來的。我們明知那些歌聲,只是些因襲的言詞,從生澀的

歌喉里機(jī)械的發(fā)出來的;但它們經(jīng)了夏夜的微風(fēng)的吹漾的水波的搖拂,

裊娜著到我們耳邊的時候,已經(jīng)不單是她們的歌聲,而混著微風(fēng)和河

水的密語了。于是我們不得不被牽惹著,震撼著,相與浮沉于這歌聲

里了。從東關(guān)頭轉(zhuǎn)灣,不久就到大中橋。大中橋共有三個橋拱,都很

闊大,儼然是三座門兒;使我們覺得我們的船和船里的我們,在橋下

過去時,真是太無顏色了。橋磚是深褐色,表明它的歷史的長久;但

都完好無缺,令人太息于古昔工程的堅美。橋上兩旁都是木壁的房子,

中間應(yīng)該有街路?這些房子都破舊了,多年煙熏的跡,遮沒了當(dāng)年的

美麗。我想象秦淮河的極盛時,在這樣宏闊的橋上,特地蓋了房子,

必然是髹漆得富富麗麗的;晚間必然是燈火通明的,現(xiàn)在卻只剩下一

片黑沉沉!但是橋上造著房子,畢竟使我們多少可以想見往日的繁華;

這也慰情聊勝于無了。過了大中橋,便到了燈月交輝,笙歌徹夜的秦

淮河,這才是秦淮河的真面目哩。

大中橋外,頓然空闊,和橋內(nèi)兩岸排著密密的人家的景象大異了。

一眼望去,疏疏的林,淡淡的月,襯著蔚藍(lán)的天,頗象荒江野渡光景;

那邊呢,郁叢叢的,陰森森的,又似乎藏著無邊的黑暗:令人幾乎不

信那是繁華的秦淮河了。但是河中眩暈著的燈光,縱橫著的畫舫,悠

揚(yáng)著的笛韻,夾著那吱吱的胡琴聲,終于使我們認(rèn)識綠如茵陳酒的秦

淮水了。此地天裸露著的多些,故覺夜來的獨(dú)遲些;從清清的水影里,

我們感到的只是薄薄的夜——這正是秦淮河的夜。大中橋外,本來還

有一座復(fù)成橋,是船夫口中的我們的游跡盡處,或也是秦淮河繁華的

盡處了。我的腳曾踏過復(fù)成橋的脊,在十三四歲的時候。但是兩次游

秦淮河,卻都不曾見著復(fù)成橋的面;明知總在前途的,卻常覺得有些

虛無縹緲?biāo)频。我想,不見倒也好。這時正是盛夏。我們下船后,借

著新生的晚涼和河上的微風(fēng),暑氣已漸漸消散;到了此地,豁然開朗,

身子頓然輕了——習(xí)習(xí)的清風(fēng)荏苒在面上,手上,衣上,這便又感到

了一縷新涼了。南京的日光,大概沒有杭州猛烈;西湖的夏夜老是熱

蓬蓬的,水象沸著一般,秦淮河的水卻盡是這樣冷冷地綠著。任你人

影的憧憧,歌聲的擾擾,總象隔著一層薄薄的綠紗面冪似的;它盡是

這樣靜靜的,冷冷的綠著。我們出了大中橋,走不上半里路,船夫便

將船劃到一旁,停了漿由它宕著。他以為那里正是繁華的極點(diǎn),再過

去就是荒涼了;所以讓我們多多賞鑒一會兒。他自己卻靜靜的蹲著。

他是看慣這光景的了,大約只是一個無可無不可。這無可無不可,無

論是升的沉的,總之,都比我們高了。

那時河里鬧熱極了;船大半泊著,小半在水上穿梭似的來往。停

泊著的都在近市的那一邊,我們的船自然也夾在其中。因為這邊略略

的擠,便覺得那邊十分的疏了。在每一只船從那邊過去時,我們能畫

出它的輕輕的影和曲曲的波,在我們的心上;這顯著是空,且顯著是

靜了。那時處處都是歌聲和凄厲的胡琴聲,圓潤的喉嚨,確乎是很少

的。但那生澀的,尖脆的調(diào)子能使人有少年的,粗率不拘的感覺,也

正可快我們的意。況且多少隔開些兒聽著,因為想象與渴慕的做美,

總覺更有滋味;而競發(fā)的喧囂,抑揚(yáng)的不齊,遠(yuǎn)近的雜沓,和樂器的

嘈嘈切切,合成另一意味的諧音,也使我們無所適從,如隨著大風(fēng)而

走,這實在因為我們的心枯澀久了,變?yōu)榇嗳酰还逝既粷櫇梢幌,?

瘋狂似的不能自主了。但秦淮河確也膩人。即如船里的人面,無論是

和我們一堆兒泊著的,無論是從我們眼前過去的,總是模模糊糊的,

甚至渺渺茫茫的;任你張圓了眼睛,揩凈了眥垢,也是枉然。這真夠

人想呢。在我們停泊的地方,燈光原是紛然的;不過這些燈光都是黃

而有暈的。黃已經(jīng)不能明了,再加上了暈,便更不成了。燈愈多,暈

就愈甚;在繁星般的黃的交錯里,秦淮河仿佛籠上了一團(tuán)光霧。光芒

與霧氣騰騰的暈著,什么都只剩了輪廓了;所以人面的詳細(xì)的曲線,

便消失于我們的眼底了。但燈光究竟奪不了那邊的月色;燈光是渾的,

月色是清的。在渾沌的燈光里,滲入一派清輝,卻真是奇跡!那晚月

兒已瘦削了兩三分。她晚妝才罷,盈盈的上了柳梢頭。天是藍(lán)得可愛,

仿佛一汪水似的;月兒便更出落得精神了。岸上原有三株兩株的垂楊

樹,淡淡的影子,在水里搖曳著。它們那柔細(xì)的枝條浴著月光,就象

一支支美人的臂膊,交互的纏著,挽著;又象是月兒披著的發(fā)。而月

兒偶爾也從它們的交叉處偷偷窺看我們,大有小姑娘怕羞的樣子。岸

上另有幾株不知名的老樹,光光的立著;在月光里照起來,卻又儼然

是精神矍鑠的老人。遠(yuǎn)處——快到天際線了,才有一兩片白云,亮得

現(xiàn)出異彩,象是美麗的貝殼一般。白云下便是黑黑的一帶輪廓;是一

條隨意畫的不規(guī)則的曲線。這一段光景,和河中的風(fēng)味大異了。但燈

與月竟能并存著,交融著,使月成了纏綿的月,燈射著渺渺的靈輝,

這正是天之所以厚秦淮河,也正是天之所以厚我們了。

這時卻遇著了難解的糾紛。秦淮河上原有一種歌妓,是以歌為業(yè)的。

從前都在茶舫上,唱些大曲之類。每日午后一時起,什么時候止,

卻忘記了。晚上照樣也有一回,也在黃暈的燈光里。我從前過南京時,

曾隨著朋友去聽過兩次。因為茶舫里的人臉太多了,覺得不大適意,

終于聽不出所以然。前年聽說歌妓被取締了,不知怎的,頗涉想了幾

次——卻想不出什么。這次到南京,先到茶舫上去看看,覺得頗是寂

寥,令我無端的悵悵了。不料她們卻仍在秦淮河里掙扎著,不料她們

竟會糾纏到我們,我于是很張皇了,她們也乘著“七板子”,她們總

是坐在艙前的。艙前點(diǎn)著石油汽燈,光亮眩人眼目:坐在下面的,自

然是纖毫畢見了——引誘客人們的力量,也便在此了。艙里躲著樂工

等人,映著汽燈的余輝蠕動著;他們是永遠(yuǎn)不被注意的。每船的歌妓

大約都是二人;天色一黑,她們的船就在大中橋外往來不息的兜生意。

無論行著的船,泊著的船,都是要來兜攬的。這都是我后來推想出來

的。那晚不知怎樣,忽然輪著我們的船了。我們的船好好的停著,一

只歌舫劃向我們來了;漸漸和我們的船并著了。爍爍的燈光逼得我們

皺起了眉頭;我們的風(fēng)塵色全給它托出來了,這使我[足叔][足昔]不

安了。那時一個伙計跨過船來,拿著攤開的歌折,就近塞向我的手里,

“點(diǎn)幾出吧!”他跨過來的時候,我們船上似乎有許多眼光跟著。同

時相近的別的船上也似乎有許多眼睛炯炯的向我們船上看著。我真窘

了!我也裝出大方的樣子,向歌妓們瞥了一眼,但究竟是不成的!我

勉強(qiáng)將那歌折翻了一翻,卻不曾看清了幾個字;便趕緊遞還那伙計,

一面不好意思地說:“不要。我們……不要!彼闳o平伯,平伯

掉轉(zhuǎn)頭去,搖手說:“不要!蹦侨诉膩著不走。平伯又回過臉來,

搖著頭道,“不要!”于是那人重到我處。我窘著再拒絕了他。他這

才有所不屑似的走了。我的心立刻放下,如釋了重負(fù)一般。我們就開

始自白了。

我說我受了道德律的壓迫,拒絕了她們;心里似乎很抱歉的。這

所謂抱歉,一面對于她們。一面對于我自己。她們于我們雖然沒有很

奢的希望;但總有些希望的。我們拒絕了她們,無論理由如何充足,

卻使她們的希望受了傷;這總有幾分不做美了。這是我覺得很悵悵的。

至于我自己,更有一種不足之感。我這時被四面的歌聲誘惑了,降伏

了;但是遠(yuǎn)遠(yuǎn)的,遠(yuǎn)遠(yuǎn)的歌聲總仿佛隔著重衣搔癢似的,越搔越搔不

著癢處。我于是憧憬著貼耳的妙音了。在歌舫劃來時,我的憧憬,變

為盼望;我固執(zhí)的盼望著,有如饑渴。雖然從淺薄的經(jīng)驗里,也能夠

推知,那貼耳的歌聲,將剝?nèi)チ艘磺械拿烂;但一個平常的人象我的,

誰愿憑了理性之力去丑化未來呢?我寧愿自己騙著了。不過我的社會

感性是很敏銳的;我的思力能拆穿道德律的西洋鏡,而我的感情卻終

于被它壓服著。我于是有所顧忌了,尤其是在眾目昭彰的時候。道德

律的力,本來是民眾賦予的;在民眾的面前,自然更顯出它的威嚴(yán)了。

我這時一面盼望,一面卻感到了兩重的禁制:一,在通俗的意義上,

接近妓者總算一種不正當(dāng)?shù)男袨椋欢,妓是一種不健全的職業(yè),我們

對于她們,應(yīng)有哀矜勿喜之心,不應(yīng)賞玩的去聽她們的歌。在眾目睽

睽之下,這兩種思想在我心里最為旺盛。她們暫時壓倒了我的聽歌的

盼望,這便成就了我的灰色的拒絕。那時的心實在異常狀態(tài)中,覺得

頗是昏亂。歌舫去了,暫時寧靜之后,我的思緒又如潮涌了。兩個相

反的意思在我心頭往復(fù):賣歌和賣淫不同,聽歌和狎妓不同,又干道

德甚事?——但是,但是,她們既被逼的以歌為業(yè),她們的歌必?zé)o藝

術(shù)味的;況她們的身世,我們究竟該同情的。所以拒絕倒也是正辦。

但這些意思終于不曾撇開我的聽歌的盼望。它力量異常堅強(qiáng);它總想

將別的思緒踏在腳下。從這重重的爭斗里,我感到了濃厚的不足之感。

這不足之感使我的心盤旋不安,起坐都不安寧了。唉!我承認(rèn)我是一

個自私的人!平伯呢,卻與我不同。

他引周啟明先生的詩,“因為我有妻子,所以我愛一切的女人;

因為我有子女,所以我愛一切的孩

子!雹偎囊馑伎梢砸娏。他因為推及的同情,愛著那些歌妓,并

且尊重著她們,所以拒絕了她們。在這種情形下,他自然以為聽歌是

對于她們的一種侮辱。但他也是想聽歌的,雖然不和我一樣。所以在

他的心中,當(dāng)然也有一番小小的爭斗;爭斗的結(jié)果,是同情勝了。至

于道德律,在他是沒有什么的;因為他很有蔑視一切的傾向,民眾的

力量在他是不大覺著的。這時他的心意的活動比較簡單,又比較松弱,

故事后還怡然自若;我卻不能了。這里平伯又比我高了。

在我們談話中間,又來了兩只歌舫;镉嬚涨耙粯拥恼埼覀凕c(diǎn)戲,

我們照前一樣的拒絕了。我受了三次窘,心里的不安更甚了。清艷的

夜景也為之減色。船夫大約因為要趕第二趟生意,催著我們回去;我

們無可無不可的答應(yīng)了。我們漸漸和那些暈黃的燈光遠(yuǎn)了,只有些月

色冷清清的隨著我們的歸舟。我們的船竟沒個伴兒,秦淮河的夜正長

哩!到大中橋近處,才遇著一只來船。這是一只載妓的板船,黑漆漆

的沒有一點(diǎn)光。船頭上坐著一個妓女;暗里看出,白地小花的衫子,

黑的下衣。她手里拉著胡琴,口里唱著青衫的調(diào)子。她唱得響亮而圓

轉(zhuǎn);當(dāng)她的船箭一般駛過去時,余音還裊裊的在我們耳際,使我們傾

聽而向往。想不到在弩末的游蹤里,還能領(lǐng)略到這樣的清歌!這時船

過大中橋了,森森的水影,如黑暗張著巨口,要將我們的船吞了下去。

我們回顧那渺渺的黃光,不勝依戀之情:我們感到了寂寞了!這一段

地方夜色甚濃,又有兩頭的燈火招邀著;橋外的燈火不用說了,過了

橋另有東關(guān)頭疏疏的燈火。我們忽然仰頭看見依人的素月,不覺深悔

歸來之早了!走過東關(guān)頭,有一兩只大船灣泊著,又有幾只船向我們

來著。囂囂的一陣歌聲人語,仿佛笑我們無伴的孤舟哩。東關(guān)頭轉(zhuǎn)灣,

河上的夜色更濃了;臨水的妓樓上,時時從簾縫里射出一線一線的燈

光;仿佛黑暗從酣睡里眨了一眨眼。我們默然的對著,靜聽那汩——

汩的槳聲,幾乎要入睡了;朦朧里卻溫尋著適才的繁華的余味。我那

不安的心在靜里愈顯活躍了!這時我們都有了不足之感,而我的更其

濃厚。我們卻又不愿回去,于是只能由懊悔而悵惘了。船里便滿載著

悵惘了。直到利涉橋下,微微嘈雜的人聲,才使我豁然一驚;那光景

卻又不同。右岸的河房里,都大開了窗戶,里面亮著晃晃的電燈,電

燈的光射到水上,蜿蜒曲折,閃閃不息,正如跳舞著的仙女的臂膊。

我們的船已在她的臂膊里了;如睡在搖籃里一樣,倦了的我們便又入

夢了。那電燈下的人物,只覺得象螞蟻—般,更不去縈念。這是最后

的夢;可惜的是最短的夢!黑暗重復(fù)落在我們面前,我們看見傍岸的

空船上一星兩星的,枯燥無力又搖搖不定的燈光。我們的夢醒了,我

們知道就要上岸了;我們心里充滿了幻滅的情思。

一九二三年十月十一日作完,于溫州。

8

朱自清散文《槳聲燈影里的秦淮河》賞析

一、《槳影里的秦》賞析

“紙醉金迷” 六朝金粉”的秦淮河,隨著歷史長河的流淌而逐去了昔日風(fēng)韻,朱自清“槳聲燈影里的秦淮河”以濃墨重彩為它猛繪一筆,再次展現(xiàn)了濃裝艷麗秦淮河的風(fēng)采。

朱自清成名作《槳聲燈影里的秦淮河》,記敘夏夜泛舟秦淮河的見聞感受,作者在聲光色彩的協(xié)奏中,敏銳地捕捉到了秦淮河不同時地、不同情境中的綽約風(fēng)姿,引發(fā)人思古之幽情。富有詩情畫意是文章的最大特色,秦淮河在作者筆下如詩、如畫、如夢一般。奇異的“七板子”船,足以讓人發(fā)幽思之情;溫柔飄香的綠水,仿佛六朝金粉所凝;飄渺的歌聲,似是微風(fēng)和河水的密語……平淡中見神奇,意味雋永,有詩的意境,畫的境界,正是文中有畫,畫中有文。作者的筆觸是細(xì)致的,描繪秦淮河風(fēng)光時,不求氣勢豪放,而以精巧展現(xiàn)美,具體細(xì)膩地描繪秦淮河的秀麗安逸,充分體現(xiàn)了作者細(xì)致的描寫手法。船只、綠水、燈光、月光、大中橋、歌聲……種種景物,作者抓住其光、形、色、味,細(xì)細(xì)描繪,卻是明麗中不見雕琢,淡雅而不俗氣,使得秦淮河在水、燈、月交相輝映。 歷史是秦淮河的養(yǎng)料,可以說歷史成就了秦淮河,沒有歷史的秦淮河失去了一切意義。 作者從現(xiàn)實走進(jìn)歷史回憶,從形態(tài)與神態(tài)兩方面喚醒了秦淮河。“艙前的頂下,一律懸著燈彩;燈的多少,明暗,彩蘇的精粗,艷晦,是不一的。但好歹總還你一個燈彩。這燈彩實在是最能鉤人的東西!薄霸谶@薄靄和微漪里,聽著那悠然的間歇的槳聲,誰能不被引入他的美夢去呢?只愁夢太多了,這些大小船兒如何載得起呀?我們這時模模糊糊的談著明末的秦淮河的艷跡,如《桃花扇》及《板橋雜記》里所載的。我們真神往了。我們仿佛親見那時華燈映水,畫舫凌波的光景了。于是我們的船便成了歷史的重載。”作者由燈開始墮入歷史,模模糊糊中、恍惚中,是許多歷史的影象使然了:行走的船只,霧里看花,盡是飄飄然,朦朦朧朧;飄渺的歌聲,似幻似真……作者借助對歷史影象緬懷,將秦淮河寫得虛虛實實、朦朦朧朧,讓人陶醉,令人神往。在對妓女的,矛盾的心理中不難看出作者想要放松自己,享受歌妓的曲調(diào)。

作者原本著力于秦淮河的自然景觀,卻以歌妓的出現(xiàn)淡化了自然和他的審美情趣。作者把自己當(dāng)時那種想聽歌,卻又礙于道德律的束縛,一心想超越現(xiàn)實,但又不能忘卻現(xiàn)實的矛盾心情剖析得淋漓盡致,真實具體,那種情真意切,給予讀者極大的感染力,而意蘊(yùn)深厚自然。為夢中回到現(xiàn)實,做好了鋪墊。總的來說,《槳聲燈影里的秦淮河》這篇文章明顯地體現(xiàn)了朱自清散文慎密、細(xì)致的特色。朱自清在描繪秦淮河的景色時,將自然景色、歷史影象、真實情感融會起來,洋溢著一股真摯深沉而又細(xì)膩的感情,給人以眷戀思慕、追懷的感受。文中展現(xiàn)了一幅令人緬懷的槳聲燈影里的秦淮河影。

二、《槳聲燈影里的秦淮河》,散文,1923年俞平伯與朱自清同游秦淮河時所作。當(dāng)時,二人相約各作散文一篇,以風(fēng)格不同、各有千秋而傳世,成為現(xiàn)代文學(xué)史上的一段佳話。
9

槳聲燈影里的秦淮河全文,要朱自清和俞伯平各一篇!。。

朱自槳聲燈影里的秦淮河》

一九二三月的一晚,我和平伯同游秦淮平伯是初泛,我是重來我們雇了一只“七板子”,在夕陽已去,皎月方來的時候,便下了船。于是槳聲汩——汩,我們開始領(lǐng)略那晃蕩著薔薇色的歷史的秦淮河的滋味了。

秦淮河里的船,比北京萬甡園,頤和園的船好,比西湖的船好,比揚(yáng)州瘦西湖的船也好。這幾處的船不是覺著笨,就是覺著簡陋、局促;都不能引起乘客們的情韻,如秦淮河的船一樣。秦淮河的船約略可分為兩種:一是大船;一是小船,就是所謂“七板子”。大船艙口闊大,可容二三十人。里面陳設(shè)著字畫和光潔的紅木家具,桌上一律嵌著冰涼的大理石面。窗格雕鏤頗細(xì),使人起柔膩之感。窗格里映著紅色藍(lán)色的玻璃;玻璃上有精致的花紋,也頗悅?cè)四。“七板子”?guī)模雖不及大船,但那淡藍(lán)色的欄干,空敞的艙,也足系人情思。而最出色處卻在它的艙前。艙前是甲板上的一部。上面有弧形的頂,兩邊用疏疏的欄干支著。里面通常放著兩張?zhí)俚奶梢巍L上,可以談天,可以望遠(yuǎn),可以顧盼兩岸的河房。大船上也有這個,便在小船上更覺清雋罷了。艙前的頂下,一律懸著燈彩;燈的多少,明暗,彩蘇的精粗,艷晦,是不一的。但好歹總還你一個燈彩。這燈彩實在是最能鉤人的東西。夜幕垂垂地下來時,大小船上都點(diǎn)起燈火。從兩重玻璃里映出那輻射著的黃黃的散光,反暈出一片朦朧的煙靄;透過這煙靄,在黯黯的水波里,又逗起縷縷的明漪。在這薄靄和微漪里,聽著那悠然的間歇的槳聲,誰能不被引入他的美夢去呢?只愁夢太多了,這些大小船兒如何載得起呀?我們這時模模糊糊的談著明末的秦淮河的艷跡,如《桃花扇》及《板橋雜記》里所載的。我們真神往了。我們仿佛親見那時華燈映水,畫舫凌波的光景了。于是我們的船便成了歷史的重載了。我們終于恍然秦淮河的船所以雅麗過于他處,而又有奇異的吸引力的,實在是許多歷史的影象使然了。

秦淮河的水是碧陰陰的;看起來厚而不膩,或者是六朝金粉所凝么?我們初上船的時候,天色還未斷黑,那漾漾的柔波是這樣的恬靜,委婉,使我們一面有水闊天空之想,一面又憧憬著紙醉金迷之境了。等到燈火明時,陰陰的變?yōu)槌脸亮耍瑚龅乃,像夢一般;那偶然閃爍著的光芒,就是夢的眼睛了。我們坐在艙前,因了那隆起的頂棚,仿佛總是昂著首向前走著似的;于是飄飄然如御風(fēng)而行的我們,看著那些自在的灣泊著的船,船里走馬燈般的人物,便像是下界一般,迢迢的遠(yuǎn)了,又像在霧里看花,盡朦朦朧朧的。這時我們已過了利涉橋,望見東關(guān)頭了。沿路聽見斷續(xù)的歌聲:有從沿河的妓樓飄來的,有從河上船里度來的。我們明知那些歌聲,只是些因襲的言詞,從生澀的歌喉里機(jī)械的發(fā)出來的;但它們經(jīng)了夏夜的微風(fēng)的吹漾和水波的搖拂,裊娜著到我們耳邊的時候,已經(jīng)不單是她們的歌聲,而混著微風(fēng)和河水的密語了。于是我們不得不被牽惹著,震撼著,相與浮沉于這歌聲里了。從東關(guān)頭轉(zhuǎn)灣,不久就到大中橋。大中橋共有三個橋拱,都很闊大,儼然是三座門兒;使我們覺得我們的船和船里的我們,在橋下過去時,真是太無顏色了。橋磚是深褐色,表明它的歷史的長久;但都完好無缺,令人太息于古昔工程的堅美。橋上兩旁都是木壁的房子,中間應(yīng)該有街路?這些房子都破舊了,多年煙熏的跡,遮沒了當(dāng)年的美麗。我想象秦淮河的極盛時,在這樣宏闊的橋上,特地蓋了房子,必然是髹漆得富富麗麗的;晚間必然是燈火通明的,F(xiàn)在卻只剩下一片黑沉沉!但是橋上造著房子,畢竟使我們多少可以想見往日的繁華;這也慰情聊勝無了。過了大中橋,便到了燈月交輝,笙歌徹夜的秦淮河;這才是秦淮河的真面目哩。大中橋外,頓然空闊,和橋內(nèi)兩岸排著密密的人家的大異了。一眼望去,疏疏的林,淡淡的月,襯著藍(lán)蔚的天,頗像荒江野渡光景;那邊呢,郁叢叢的,陰森森的,又似乎藏著無邊的黑暗:令人幾乎不信那是繁華的秦淮河了。但是河中眩暈著的燈光,縱橫著的畫舫,悠揚(yáng)著的笛韻,夾著那吱吱的胡琴聲,終于使我們認(rèn)識綠如茵陳酒的秦淮水了。此地天裸露著的多些,故覺夜來的獨(dú)遲些;從清清的水影里,我們感到的只是薄薄的夜——這正是秦淮河的夜。大中橋外,本來還有一座復(fù)成橋,是船夫口中的我們的游蹤盡處,或也是秦淮河繁華的盡處了。我的腳曾踏過復(fù)成橋的脊,在十三四歲的時候。但是兩次游秦淮河,卻都不曾見著復(fù)成橋的面;明知總在前途的,卻常覺得有些虛無縹緲?biāo)频。我想,不見倒也好。這時正 是盛夏。我們下船后,借著新生的晚涼和河上的微風(fēng),暑氣已漸漸銷散;到了此地,豁然開朗,身子頓然輕了——習(xí)習(xí)的清風(fēng)荏苒在面上,手上,衣上,這便又感到了一縷新涼了。南京的日光,大概沒有杭州猛烈;西湖的夏夜老是熱蓬蓬的,水像沸著一般,秦淮河的水卻盡是這樣冷冷地綠著。任你人影的憧憧,歌聲的擾擾,總像隔著一層薄薄的綠紗面冪似的;它盡是這樣靜靜的,冷冷的綠著。我們出了大中橋,走不上半里路,船夫便將船劃到一旁,停了槳由它宕著。他以為那里正是繁華的極點(diǎn),再過去就是荒涼了;所以讓我們多多賞鑒一會兒。他自己卻靜靜的蹲著。他是看慣這光景的了,大約只是一個無可無不可。這無可無不

可,無論是升的沉的,總之,都比我們高了。

那時河里鬧熱極了;船大半泊著,小半在水上穿梭似的來往。停泊著的都在近市的那一邊,我們的船自然也夾在其中。因為這邊略略的擠,便覺得那邊十分的疏了。在每一只船從那邊過去時,我們能畫出它的輕輕的影和曲曲的波,在我們的心上;這顯著是空,且顯著是靜了。那時處處都是歌聲和凄厲的胡琴聲,圓潤的喉嚨,確乎是很少的。但那生澀的,尖脆的調(diào)子能使人有少年的,粗率不拘的感覺,也正可快我們的意。況且多少隔開些兒聽著,因為想象與渴慕的做美,總覺更有滋味;而競發(fā)的喧囂,抑揚(yáng)的不齊,遠(yuǎn)近的雜沓,和樂器的嘈嘈切切,合成另一意味的諧音,也使我們無所適從,如隨著大風(fēng)而走。這實在因為我們的心枯澀久了,變?yōu)榇嗳;故偶然潤澤一下,便瘋狂似的不能自主了。但秦淮河確也膩人。即如船里的人面,無論是和我們一堆兒泊著的,無論是從我們眼前過去的,總是模模糊糊的,甚至渺渺茫茫的;任你張圓了眼睛,揩凈了眥垢,也是枉然。這真夠人想呢。在我們停泊的地方,燈光原是紛然的;不過這些燈光都是黃而有暈的。黃已經(jīng)不能明了,再加上了暈,便更不成了。燈愈多,暈就愈甚;在繁星般的黃的交錯里,秦淮河仿佛籠上了一團(tuán)光霧。光芒與霧氣騰騰的暈著,什么都只剩了輪廓了;所以人面的詳細(xì)的曲線,便消失于我們的眼底了。但燈光究竟奪不了那邊的月色;燈光是渾的,月色是清的,在渾沌的燈光里,滲入了一派清輝,卻真是奇跡!那晚月兒已瘦削了兩三分。她晚妝才罷,盈盈的上了柳梢頭。天是藍(lán)得可愛,仿佛一汪水似的;月兒便更出落得精神了。岸上原有三株兩株的垂楊樹,淡淡的影在水里搖曳著。它們那柔細(xì)的枝條浴著月光,就像一支支美人的臂膊,交互的纏著,挽著;又像是月兒披著的發(fā)。而月兒偶然也從它們的交叉處偷偷窺看我們,大有小姑娘怕羞的樣子。岸上另有幾株不知名的老樹,光光的立著;在月光里照起來。卻又儼然是精神矍鑠的老人。遠(yuǎn)處——快到天際線了,才有一兩片白云,亮得現(xiàn)出異彩,像美麗的貝殼一般。白云下便是黑黑的一帶輪廓;是一條隨意畫的不規(guī)則的曲線。這一段光景,和河中的風(fēng)味大異了。但燈與月竟能并存著,交融著,使月成了纏綿的月,燈射著渺渺的靈輝;這正是天之所以厚秦淮河,也正是天之所以厚我們了。

這時卻遇著了難解的糾紛。秦淮河上原有一種歌妓,是以歌為業(yè)的。從前都在茶舫上, 唱些大曲之類。每日午后一時起;什么時候止,卻忘記了。晚上照樣也有一回。也在黃暈的

燈光里。我從前過南京時,曾隨著朋友去聽過兩次。因為茶舫里的人臉太多了,覺得不大適意,終于聽不出所以然。前年聽說歌妓被取締了,不知怎的,頗涉想了幾次——卻想不出什么。這次到南京,先到茶舫上去看看,覺得頗是寂寥,令我無端的悵悵了。不料她們卻仍在秦淮河里掙扎著,不料她們竟會糾纏到我們,我于是很張皇了。她們也乘著“七板子”,她們總是坐在艙前的。艙前點(diǎn)著石油汽燈,光亮眩人眼目:坐在下面的,自然是纖毫畢見了— —引誘客人們的力量,也便在此了。艙里躲著樂工等人,映著汽燈的余輝蠕動著;他們是永遠(yuǎn)不被注意的。每船的歌妓大約都是二人;天色一黑。她們的船就在大中橋外往來不息的兜

生意。無論行著的船,泊著的船,都要來兜攬的。這都是我后來推想出來的。那晚不知怎樣,忽然輪著我們的船了。我們的船好好的停著,一只歌舫劃向我們來的;漸漸和我們的船并著了。鑠鑠的燈光逼得我們皺起了眉頭;我們的風(fēng)塵色全給它托出來了,這使我踧踖不安了。那時一個伙計跨過船來,拿著攤開的歌折,就近塞向我的手里,說,“點(diǎn)幾出吧”!他跨過來的時候,我們船上似乎有許多眼光跟著。同時相近的別的船上也似乎有許多眼睛炯炯的向我們船上看著。我真窘了!我也裝出大方的樣子,向歌妓們瞥了一眼,但究竟是不成的!我勉強(qiáng)將那歌折翻了一翻,卻不曾看清了幾個字;便趕緊遞還那伙計,一面不好意思地說,“不要,我們……不要!彼闳o平伯。平伯掉轉(zhuǎn)頭去,搖手說,“不要!”那人還膩著不走。平伯又回過臉來,搖著頭道,“不要!”于是那人重到我處。我窘著再拒絕了他。他這才有所不屑似的走了。我的心立刻放下,如釋了重負(fù)一般。我們就開始自白了。我說我受了道德律的壓迫,拒絕了她們;心里似乎很抱歉的。這所謂抱歉,一面對于她們,一面對于我自己。她們于我們雖然沒有很奢的希望;但總有些希望的。我們拒絕了她們,無論理由如何充足,卻使她們的希望受了傷;這總有幾分不做美了。這是我覺得很悵悵的。至于我自己,更有一種不足之感。我這時被四面的歌聲誘惑了,降服了;但是遠(yuǎn)遠(yuǎn)的,遠(yuǎn)遠(yuǎn)的歌聲總仿佛隔著重衣搔癢似的,越搔越搔不著癢處。我于是憧憬著貼耳的妙音了。在歌舫劃來時,我的憧憬,變?yōu)榕瓮;我固?zhí)的盼望著,有如饑渴。雖然從淺薄的經(jīng)驗里,也能夠推知,那貼耳的歌聲,將剝?nèi)チ艘磺械拿烂睿坏粋平常的人像我的,誰愿憑了理性之力去丑化未來呢?我寧愿自己騙著了。不過我的社會感性是很敏銳的;我的思力能拆穿道德律的西洋鏡,而我的感情卻終于被它壓服著,我于是有所顧忌了,尤其是在眾目昭彰的時候。道德律的力,本來是民眾賦予的;在民眾的面前,自然更顯出它的威嚴(yán)了。我這時一面盼望,一面卻感到了兩重的禁制:一,在通俗的意義上,接近妓者總算一種不正當(dāng)?shù)男袨;二,妓是一種不健全的職業(yè),我們對于她們,應(yīng)有哀矜勿喜之心,不應(yīng)賞玩的去聽她們的歌。在眾目睽睽之下,這兩種思想在我心里最為旺盛。她們暫時壓倒了我的聽歌的盼望,這便成就了我的灰色的拒絕。那時的心實在異常狀態(tài)中,覺得頗是昏亂。歌舫去了,暫時寧靖之后,我的思緒又如潮涌了。兩個相反的意思在我心頭往復(fù):賣歌和賣淫不同,聽歌和狎妓不同,又干道德甚事?——但是,但是,她們既被逼的以歌為業(yè),她們的歌必?zé)o藝術(shù)味的;況她們的身世,我們究竟該同情的。所以拒絕倒也是正辦。但這些意思終于不曾撇開我的聽歌的盼望。它力量異常堅強(qiáng);它總想將別的思緒踏在腳下。從這重重的爭斗里,我感到了濃厚的不足之感。這不足之感使我的心盤旋不安,起坐都不安寧了。唉!我承認(rèn)我是一個自私的人!平伯呢,卻與我不同。他引周啟明先生的詩,“因為我有妻子,所以我愛一切的女人,因為我有子女,所以我愛一切的孩子!彼囊馑伎梢砸娏。他因為推及的同情,愛著那些歌妓,并且尊重著她們,所以拒絕了她們。在這種情形下,他自然以為聽歌是對于她們的一種侮辱。但他也是想聽歌的,雖然不和我一樣,所以在他的心中,當(dāng)然也有一番小小的爭斗;爭斗的結(jié)果,是同情勝了。至于道德律,在他是沒有什么的;因為他很有蔑視一切的傾向,民眾的力量在他是不大覺著的。這時他的心意的活動比較簡單,又比較松弱,故事后還怡然自若;我卻不能了。這里平伯又比我高了。

在我們談話中間,又來了兩只歌舫;镉嬚涨耙粯拥恼埼覀凕c(diǎn)戲,我們照前一樣的拒絕了。我受了三次窘,心里的不安更甚了。清艷的夜景也為之減色。船夫大約因為要趕第二趟生意,催著我們回去;我們無可無不可的答應(yīng)了。我們漸漸和那些暈黃的燈光遠(yuǎn)了,只有些月色冷清清的隨著我們的歸舟。我們的船竟沒個伴兒,秦淮河的夜正長哩!到大中橋近處,才遇著一只來船。這是一只載妓的板船,黑漆漆的沒有一點(diǎn)光。船頭上坐著一個妓女;暗里看出,白地小花的衫子,黑的下衣。她手里拉著胡琴,口里唱著青衫的調(diào)子。她唱得響亮而圓轉(zhuǎn);當(dāng)她的船箭一般駛過去時,余音還裊裊的在我們耳際,使我們傾聽而向往。想不到在弩末的游蹤里,還能領(lǐng)略到這樣的清歌!這時船過大中橋了,森森的水影,如黑暗張著巨口,要將我們的船吞了下去,我們回顧那渺渺的黃光,不勝依戀之情;我們感到了寂寞了! 這一段地方夜色甚濃,又有兩頭的燈火招邀著;橋外的燈火不用說了,過了橋另有東關(guān)頭疏疏的燈火。我們忽然仰頭看見依人的素月,不覺深悔歸來之早了!走過東關(guān)頭,有一兩只大船灣泊著,又有幾只船向我們來著。囂囂的一陣歌聲人語,仿佛笑我們無伴的孤舟哩。東關(guān)頭轉(zhuǎn)灣,河上的夜色更濃了;臨水的妓樓上,時時從簾縫里射出一線一線的燈光;仿佛黑暗從酣睡里眨了一眨眼。我們默然的對著,靜聽那汩——汩的槳聲,幾乎要入睡了;朦朧里卻溫尋著適才的繁華的余味。我那不安的心在靜里愈顯活躍了!這時我們都有了不足之感,而我的更其濃厚。我們卻只不愿回去,于是只能由懊悔而悵惘了。船里便滿載著悵惘了。直到利涉橋下,微微嘈雜的人聲,才使我豁然一驚;那光景卻又不同。右岸的河房里,都大開了窗戶,里面亮著晃晃的電燈,電燈的光射到水上,蜿蜒曲折,閃閃不息,正如跳舞著的仙女的臂膊。我們的船已在她的臂膊里了;如睡在搖籃里一樣,倦了的我們便又入夢了。那電燈下的人物,只覺像螞蟻一般,更不去縈念。這是最后的夢;可惜是最短的夢!黑暗重復(fù)落在我們面前,我們看見傍岸的空船上一星兩星的,枯燥無力又搖搖不定的燈光。我們的夢醒了,我們知道就要上岸了;我們心里充滿了幻滅的情思。

俞平伯《槳聲燈影里的秦淮河》

我們消受得秦淮河上的燈影,當(dāng)圓月猶皎的仲夏之夜。

在茶店里吃了一盤豆腐干絲,兩個燒餅之后,以歪歪的腳步踅上夫子廟前停泊著的畫舫,就懶洋洋躺到藤椅上去了。好郁蒸的江南,傍晚也還是熱的!翱扉_船罷!”槳聲響了。

小的燈舫初次在河中蕩漾;于我,情景是頗朦朧,滋味是怪羞澀的。我要錯認(rèn)它作七里的山塘;可是,河房里明窗洞啟,映著玲瓏入畫的曲欄干,頓然省得身在何處了。佩弦呢。他已是重來,很應(yīng)當(dāng)消釋一些迷惘的。但看他太頻繁地?fù)u著我的黑紙扇。胖子是這個樣怯熱的嗎?

又早是夕陽西下,河上妝成一抹胭脂的薄媚。是被青溪的姊妹們所薰染的嗎?還是勻得她們臉上的殘脂呢?寂寂的河水,隨雙槳打它,終是沒言語。密匝匝的綺恨逐老去的年華,已都如蜜餳似的融在流波的心窩里,連嗚咽也將嫌它多事,更哪里論到哀嘶。心頭,宛轉(zhuǎn)的凄懷;口內(nèi),徘徊的低唱;留在夜夜的秦淮河上。

在利涉橋邊買了一匣煙,蕩過東關(guān)頭,漸蕩出大中橋了。船兒悄悄地穿出連環(huán)著的三個壯闊的涵洞,青溪夏夜的韶華已如巨幅的畫豁然而抖落。哦!凄厲而繁的弦索,顫岔而澀的歌喉,雜著嚇哈的笑語聲,劈拍的竹牌響,更能把諸樓船上的華燈彩繪,顯出火樣的鮮明,火樣的溫煦了。小船兒載著我們,在大船縫里擠著,挨著,抹著走。它忘了自己也是今宵河上的一星燈火。

既踏進(jìn)所謂“六朝金粉氣”的銷金鍋,誰不笑笑呢!今天的一晚,且默了滔滔的言說,且舒了惻惻的情懷,暫且學(xué)著,姑且學(xué)著我們平時認(rèn)為在醉里夢里的他們的憨癡笑語?!初上的燈兒們一點(diǎn)點(diǎn)掠剪柔膩的波心,梭織地往來,把河水都皴得微明了。紙薄的心旌,我的,盡無休息地跟著它們飄蕩,以致于怦怦而內(nèi)熱。這還好說什么的!如此說,誘惑是誠然有的,且于我已留下不易磨滅的印記。至于對榻的那一位先生,自認(rèn)曾經(jīng)一度擺脫了糾纏的他,其辨解又在何處?這實在非我所知。

我們,醉不以澀味的酒,以微漾著,輕暈著的夜的風(fēng)華。不是什么欣悅,不是什么慰藉,只感到一種怪陌生,怪異樣的朦朧。朦朧之中似乎胎孕著一個如花的笑--這么淡,那么淡的倩笑。淡到已不可說,已不可擬,且已不可想;但我們終久是眩暈在它離合的神光之下的。我們沒法使人信它是有,我們不信它是沒有。勉強(qiáng)哲學(xué)地說,這或近于佛家的所謂“空”,既不當(dāng)魯莽說它是“無”,也不能徑直說它是“有”;蛘哒f“ 有”是有的,只因無可比擬形容那“有”的光景;故從表面看,與“沒有”似不生分別。若定要我再說得具體些:譬如東風(fēng)初勁時,直上高翔的紙鳶,牽線的那人兒自然遠(yuǎn)得很了,知她是哪一家呢?但憑那鳶尾一縷飄綿的彩線,便容易揣知下面的人寰中,必有微紅的一雙素手,卷起輕綃的廣袖,牢擔(dān)荷小紙鳶兒的命根的。飄翔豈不是東風(fēng)的力,又豈不是紙鳶的含德;但其根株卻將另有所寄。請問,這和紙鳶的省悟與否有何關(guān)系?故我們不能認(rèn)笑是非有,也不能認(rèn)朦朧即是笑。我們定應(yīng)當(dāng)如此說,朦朧里胎孕著一個如花的幻笑,和朦朧又互相混融著的;因它本來是淡極了,淡極了這么一個。

漫題那些紛煩的話,船兒已將泊在燈火的叢中去了。對岸有盞跳動的汽油燈,佩弦便硬說它遠(yuǎn)不如微黃的燈火。我簡直沒法和他分證那是非。

時有小小的艇子急忙忙打槳,向燈影的密流里橫沖直撞。冷靜孤獨(dú)的油燈映見黯淡久的畫船(?)頭上,秦淮河姑娘們的靚妝。茉莉的香,白蘭花的香,脂粉的香,紗衣裳的香……微波泛濫出甜的暗香,隨著她們那些船兒蕩,隨著我們這船兒蕩,隨著大大小小一切的船兒蕩。有的互相笑語,有的默然不響,有的襯著胡琴亮著嗓子唱。一個,三兩個,五六七個,比肩坐在船頭的兩旁,也無非多添些淡薄的影兒葬在我們的心上--太過火了,不至于罷,早消失在我們的眼皮上。誰都是這樣急忙忙的打著槳,誰都是這樣向燈影的密流里沖著撞;又何況久沉淪的她們,又何況飄泊慣的我們倆。當(dāng)時淺淺的醉,今朝空空的惆悵;老實說,咱們萍泛的綺思不過如此而已,至多也不過如此而已。你且別講,你且別想!這無非是夢中的電光,這無非是無明的幻相,這無非是以零星的火種微炎在大欲的根苗上。扮戲的咱們,散了場一個樣,然而,上場鑼,下場鑼,天天忙,人人忙?!嚇!載送女郎的艇子才過去,貨郎擔(dān)的小船不是又來了?一盞小煤油燈,一艙的什物,他也忙得來象手里的搖鈴,這樣丁冬而郎當(dāng)。

楊枝綠影下有條華燈璀璨的彩舫在那邊停泊。我們那船不禁也依傍短柳的腰肢,欹側(cè)地歇了。游客們的大船,歌女們的艇子,靠著。唱的拉著嗓子;聽的歪著頭,斜著眼,有的甚至于跳過她們的船頭。如那時有嚴(yán)重些的聲音,必然說:“這哪里是什么旖旎風(fēng)光!” 咱們真是不知道,只模糊地覺著在秦淮河船上板起方正的臉是怪不好意思的。咱們本是在旅館里,為什么不早早入睡,掂著牙兒,領(lǐng)略那“臥后清宵細(xì)細(xì)長”;而偏這樣急急忙忙跑到河上來無聊浪蕩?還說那時的話,從楊柳枝的亂鬢里所得的境界,照規(guī)矩,外帶三分風(fēng)華的。況且今宵此地,動蕩著有燈火的明姿。況且今宵此地,又是圓月欲缺未缺,欲上未上的黃昏時候。叮當(dāng)?shù)男¤,伊軋的胡琴,沉填的大鼓……弦吹聲騰沸遍了三里的秦淮河。喳喳嚷嚷的一片,分不出誰是誰,分不出那兒是那兒,只有整個的繁喧來把我們包填。仿佛都搶著說笑,這兒夜夜盡是如此的,不過初上城的鄉(xiāng)下老是第一次呢。真是鄉(xiāng)下人,真是第一次。

穿花蝴蝶樣的小艇子多到不和我們相干。貨郎擔(dān)式的船,曾以一瓶汽水之故而攏近來,這是真的。至于她們呢,即使偶然燈影相偎而切掠過去,也無非瞧見我們微紅的臉罷了,不見得有什么別的?墒,夸口早哩。瓉砹,竟向我們來了!不但是近,且攏著了。船頭傍著,船尾也傍著;這不但是攏著,且并著了。廝并著倒還不很要緊,且有人撲冬地跨上我們的船頭了。這豈不大吃一驚!幸而來的不是姑娘們,還好。(她們正冷冰冰地在那船頭上。)來人年紀(jì)并不大,神氣倒怪狡猾,把一扣破爛的手折,攤在我們眼前,讓細(xì)瞧那些戲目,好好兒點(diǎn)個唱。他說:“先生,這是小意思! 諸君,讀者,怎么辦?

好,自命為超然派的來看榜樣!兩船挨著,燈光愈皎,見佩弦的臉又紅起來了。那時的我是否也這樣?這當(dāng)轉(zhuǎn)問他。(我希望我的鏡子不要過于給我下不去。)老是紅著臉終久不能打發(fā)人家走路的,所以想個法子在當(dāng)時是很必要。說來也好笑,我的老調(diào)是一味的默,或干脆說個“不”,或者搖搖頭,擺擺手表示“決不”。如今都已使盡了。佩弦便進(jìn)了一步,他嫌我的方術(shù)太冷漠了,又未必中用,擺脫糾纏的正當(dāng)?shù)缆肺┯修q解。好嗎!聽他說:“你不知道?這事我們是不能做的!边@是諸辯解中最簡潔,最漂亮的一個?上f的“不知道?”來人倒真有些“不知道!”辜負(fù)了這二十分聰明的反語。他想得有理由,你們?yōu)槭裁床荒茏鲞@事呢?因這“為什么?”佩弦又有進(jìn)一層的曲解。那知道更壞事,竟只博得那些船上人的一哂而去。他們平常雖不以聰明名家,但今晚卻又怪聰明,如洞徹我們的肺肝一樣的。這故事即我情愿講給諸君聽,怕有人未必愿意哩!八懔肆T,就是這樣算了罷;”恕我不再寫下了,以外的讓他自己說。

敘述只是如此,其實那時連翩而來的,我記得至少也有三五次。我們把它們一個一個的打發(fā)走路。但走的是走了,來的還正來。我們可以使它們走,我們不能禁止它們來。我們雖不輕被搖撼,但已有一點(diǎn)杌隉了。況且小艇上總載去一半的失望和一半的輕蔑,在槳聲里仿佛狠狠地說,“都是呆子,都是吝嗇鬼!”還有我們的船家(姑娘們賣個唱,他可以賺幾個子的傭金。)眼看她們一個一個的去遠(yuǎn)了,呆呆的蹲踞著,怪無聊賴似的。碰著了這種外緣,無怒亦無哀,惟有一種情意的緊張,使我們從頹弛中體會出掙扎來。這味道倒許很真切的,只恐怕不易為倦鴉似的人們所喜。

曾游過秦淮河的到底乖些。佩弦告船家:“我們多給你酒錢,把船搖開,別讓他們來嚕蘇。”自此以后,槳聲復(fù)響,還我以平靜了,我們倆又漸漸無拘無束舒服起來,又滔滔不斷地來談?wù)劮讲诺慕?jīng)過。今兒是算怎么一回事?我們齊聲說,欲的胎動無可疑的。正如水見波痕輕婉已極,與未波時究不相類。微醉的我們,洪醉的他們,深淺雖不同,卻同為一醉。接著來了第二問,既自認(rèn)有欲的微炎,為什么艇子來時又羞澀地躲了呢?在這兒,答語參差著。佩弦說他的是一種暗味的道德意味,我說是一種似較深沉的眷愛。我只背誦豈君的幾句詩給佩弦聽,望他曲喻我的心胸?珊匏裉焖坪跤行┌l(fā)鈍,反而追著問我。

前面已是復(fù)成橋。青溪之東,暗碧的樹梢上面微耀著一桁的清光。我們的船就縛在枯柳樁邊待月。其時河心里晃蕩著的,河岸頭歇泊著的各式燈船,望去,少說點(diǎn)也有十廿來只。惟不覺繁喧,只添我們以幽甜。雖同是燈船,雖同是秦淮,雖同是我們;卻是燈影淡了,河水靜了,我們倦了,--況且月兒將上了。燈影里的昏黃,和月下燈影里的昏黃原是不相似的,又何況入倦的眼中所見的昏黃呢。燈光所以映她的秾姿,月華所以洗她的秀骨,以蓬騰的心焰跳舞她的盛年,以餳澀的眼波供養(yǎng)她的遲暮。必如此,才會有圓足的醉,圓足的戀,圓足的頹弛,成熟了我們的心田。

猶未下弦,一丸鵝蛋似的月,被纖柔的云絲們簇?fù)砩狭艘槐痰倪b天。冉冉地行來,冷冷地照著秦淮。我們已打槳而徐歸了。歸途的感念,這一個黃昏里,心和境的交縈互染,其繁密殊超我們的言說。主心主物的哲思,依我外行人看,實在把事情說得太嫌簡單,太嫌容易,太嫌分明了。實有的只是渾然之感。就論這一次秦淮夜泛罷,從來處來,從去處去,分析其間的成因自然亦是可能;不過求得圓滿足盡的解析,使片段的因子們合攏來代替剎那間所體驗的實有,這個我覺得有點(diǎn)不可能,至少于現(xiàn)在的我們是如此的。凡上所敘,請讀者們只看作我歸來后,回憶中所偶然留下的千百分之一二,微薄的殘影。若所謂“當(dāng)時之感”,我決不敢望諸君能在此中窺得。即我自己雖正在這兒執(zhí)筆構(gòu)思,實在也無從重新體驗出那時的情景。說老實話,我所有的只是憶。我告諸君的只是憶中的秦淮夜泛。至于說到那“當(dāng)時之感”,這應(yīng)當(dāng)去請教當(dāng)時的我。而他久飛升了,無所存在。

……

涼月涼風(fēng)之下,我們背著秦淮河走去,悄默是當(dāng)然的事了。如回頭,河中的繁燈想定是依然。我們卻早已走得遠(yuǎn),“燈火未闌人散”;佩弦,諸君,我記得這就是在南京四日的酣嬉,將分手時的前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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