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點說一下翁同龢吧。
當時光緒皇帝對翁同龢的罷黜,其實是朝野共識,尤其是光緒皇帝自己,他是徹底認清了翁同龢這個人。
歷經了甲午戰(zhàn)爭的慘敗,翁同龢戰(zhàn)前戰(zhàn)后的表現,充分證明了他是國家一大禍患。他作為朝廷重臣,在國難當頭之時不顧大局,挾私報復,把個人恩怨置于國家利益之上,再繼續(xù)用翁同龢,國家遲早要被他搞垮,實在是不能再用了。
與李鴻章這個國家須臾不可離的人不同,翁同龢一輩子沒有干過一件實事,以前朝中有他不多,沒他不少,可是現在他禍亂國家,就不能容他了。
恭親王奕訢臨死時,正值光緒皇帝戊戌變法的前夜,光緒皇帝前去見他六叔最后一面。光緒皇帝問奕訢,今后朝中何人可用?奕訢推薦李鴻章、張之洞、榮祿。
光緒問,翁同龢如何?奕訢非常堅決地說,翁同龢“居心叵測,并及怙權”。并深刻檢討了朝廷過去對翁同龢的提拔和重用:“聚九州之鐵,亦不能鑄此大錯!”
奕訢對翁同龢的這個評價,非常準確,尤其是“居心叵測”四個字。
翁同龢這個人,其實就是明末東林黨一路,東林黨人所有的缺點和毛病,他都具備。
明末的東林黨是中國歷史上的一個特殊現象,他們有兩個最顯著的特征,一是以道德衛(wèi)士自居,所有的政治主張都從道德高度出發(fā),用道德綁架一切。二是他們以同鄉(xiāng)、宗親、師生等關系結成團體,缺乏理性,幫親不幫理。
甲午戰(zhàn)爭是最典型的事例。在戰(zhàn)爭之前,翁同龢是堅定的主戰(zhàn)派。
他的這個主戰(zhàn)看起來冠冕堂皇,與李鴻章針鋒相對,但背后的動機和出發(fā)點卻大相徑庭。
李鴻章之主和,是基于對中國國情的了解,對北洋水師的戰(zhàn)爭能力的評估,以及多年戰(zhàn)場歷練得到的對戰(zhàn)爭規(guī)律的把握。而翁同龢則純粹是基于東林黨一貫的行事邏輯,即主戰(zhàn)有道德高度,可以獲得全國人民的支持,對他個人日后的聲望有好處。主和是漢奸,會被人罵做賣國賊。
因此,他才不管你北洋水師有沒有充足的彈藥,平時訓練如何,真打起來可以調動多少人馬。他之主戰(zhàn),一是說起來很過癮,后世不能以此指責他為漢奸。二是給李鴻章找麻煩,只要是李鴻章主張的事,他一定要站在對立面。
翁同龢為了報私仇,在他當戶部尚書期間,一兩銀子也不給北洋,甚至正式上書皇帝,從光緒十年起,就正式停撥了北洋水師的經費,明確告訴北洋一顆炮彈也不能買,以至于北洋成軍十年,竟一發(fā)炮彈的補充也沒有。
甲午前一年,李鴻章為了備戰(zhàn),緊急上書皇帝請求撥款150萬兩銀子購買兩艘軍艦,那是他參照北洋現有軍艦的優(yōu)缺點,親自參與改進和設計的世界上最先進的軍艦?晌掏槹侔阕钃,終于被日本搶購,成為甲午海戰(zhàn)中日軍的絕對主力,其中之一就是擊沉中國軍艦最多的吉野號。
甲午海戰(zhàn)一開始,翁同龢就雞蛋里面挑骨頭,糾結他的同黨,彈劾中國海軍最高指揮官丁汝昌,給李鴻章搗亂。翁同龢才不管什么禍亂軍心、臨陣換將的大忌,只要李鴻章難受了,他就高興,哪怕是國難當頭他也不忘與李鴻章斗氣。丁汝昌在翁同龢無端指責和攻擊中咬牙指揮戰(zhàn)斗,自知戰(zhàn)后翁同龢他們饒不過他,最后自殺,壯烈殉國,死了還被翁同龢潑了一身臟水。
甲午戰(zhàn)敗,翁同龢一點檢討自己的意思也沒有,仍然我行我素,把責任全部推到李鴻章一人的身上,甚至力主殺李鴻章以謝國人。
翁同龢把李鴻章當成仇人,其實全是個人私怨,沒什么道理。
咸豐八年,翁同龢的哥哥翁同書任安徽巡撫,他先是駐泰州,太平軍攻來,他棄城逃到了壽州。
翁同書是個書生,一點江湖經驗也沒有,在壽州他被賊人苗霈霖所騙,殺了守城的功臣,讓陳玉成奪取了壽州,而他力保的苗霈霖像吳棠和袁甲三預言的那樣,毫無懸念地投了太平軍,令皖北的局勢迅速惡化,清軍整個部署全部打亂。
曾國藩坐鎮(zhèn)安慶擔任前敵總指揮的皖北之戰(zhàn)是清軍與太平軍大決戰(zhàn)的前奏。它的意義絕不僅僅是此消彼長的實力消耗,還關系到曾國藩能否抽出兵力去救援杭州危城里的王有齡,尤其是關系到江寧包圍圈合龍的時間,因此非常關鍵,清軍一定不能失了先手。
但就因為翁同書的弱智和失措,這個先手竟然就丟了。翁同書的過錯直接導致杭州城無人救援,浙江巡撫王有齡自殺,第一次對江寧的戰(zhàn)略大包圍失敗。所以,當時整個前線的統(tǒng)兵將領,包括曾國藩、吳棠、袁甲三、李續(xù)宜等人,強烈要求殺翁同書,以儆效尤。
丟城棄地,自毀長城,翁同書之罪確實該殺,換做當時任何一個督撫都難逃一死。但翁同書特殊,他的父親翁心存是上書房總師傅,也是咸豐皇帝和恭親王奕訢兒時的授業(yè)恩師,咸豐皇帝念及老師的情分,下不了手。
但曾國藩卻心有不甘。他是前線總指揮,不殺翁同書,督撫守土有責就難以貫徹,大家都效法他,誰還拼命守城?尤其是前任兩江總督何桂清,棄城逃跑,正躲在上海的租界里,不殺翁同書,以后就不能法辦何桂清,如果讓何桂清逃出生天,曾國藩死不瞑目。更何況王有齡尸骨未寒,外界都隱隱指責曾國藩見死不救。
就在這時,李鴻章自告奮勇,替老師給皇帝起草了一份奏折。李鴻章奏折中,最令人擊節(jié)贊嘆的是這幾個字:
臣職分所在,例應糾參。不敢因翁同書之門第鼎盛,瞻顧遷就。這是畫龍點睛之筆,一下子堵死了皇帝放翁同書逃生之后路。翁同龢家里真正是門第鼎盛,一門四進士,后來又是父子兩帝師,叔侄兩狀元,清貴得不得了。有了這句話,皇帝不得不判翁同書斬監(jiān)侯。但翁心存得知消息后大為震驚,竟一命嗚呼了。
其實這事翁家自己有問題,至少是亂了方寸,處理不當。翁同書其罪當誅,毋庸置疑。但皇帝判斬監(jiān)侯,卻是緩兵之計。
清朝的慣例,斬監(jiān)侯的犯人,有一多半會在臨刑前改判,畢竟殺人不是好事,皇帝也不愿意手里沾太多血。清廷的規(guī)矩,刑部判決死刑的犯人,最后在押赴刑場執(zhí)行前都要經皇帝批準。
尤其是斬監(jiān)侯,往往是把一年內積攢的死刑案在入冬時報皇帝一并批準,而皇帝往往比各省的臬司和巡撫寬泛,只要有一星半點的理由,皇帝都會活他一命。事后也證明,皇帝并沒有要了翁同書的命,而是發(fā)配新疆,幾年后又重新起復了他。
但翁同龢的父親翁心存是個沒有經過風浪的書生,心理素質太差,斬監(jiān)侯在他那里都受不了,急火攻心,竟然一命嗚呼了。
翁同龢就此把他父親的死歸咎于李鴻章,與李鴻章結下血海深仇。李鴻章后來雖表面上與翁同龢針鋒相對,但私下里囑咐自己的子侄要與翁家多多來往,還借年節(jié)之際給翁同龢送過禮,但都無濟于事。
其實真正想讓翁同書死的是曾國藩,李鴻章不過是替老師代筆?晌掏樉褪沁@樣,缺乏理性,為了給自己的悲壯情緒找個出口,就一股腦把仇恨記在李鴻章身上。
翁同龢一輩子只干過一件拿的出手的事,就是在他刑部侍郎任上,平反了楊乃武與小白菜一案。這也符合他一貫的行事邏輯,因為這件事有道德高度,干了這件事可以獲得好名聲。
放在李鴻章身上,楊乃武一案估計不會翻案,當時的恭親王奕訢和整個軍機處就一直拖著,明知是冤案,但就是不想給楊乃武翻案。這不是說李鴻章和奕訢他們是一伙壞人,有意要將強權凌駕于司法之上,而是因為楊乃武案關系到西北平回亂的大局,牽一發(fā)而動全身。
當時左宗棠正在西征的關鍵時期,麾下的幾萬大軍每天的消耗就指望著浙江和廣東。而時任浙江巡撫的楊昌浚、廣東巡撫蔣益灃兩人是左宗棠的心腹愛將,左宗棠把楊昌浚和蔣益灃放在浙江和廣東,就是讓他們?yōu)槲髡骰I餉征糧。而當時楊昌浚的全副精力都放在西征的后勤保障上,哪有心思管楊乃武案那么小的一件事,下面的臬司怎么說,他就照轉上去,所以才出了亂子。
試想,一邊是一件普通的冤案,另一邊是朝廷收復新疆的千年大計,孰重孰輕?
楊乃武案發(fā)以后,浙江官場,楊昌浚以下,布政使、按察使、道臺、知府、知州、知縣,一百多個官員被撤職充軍,其中光是正省級的二品以上的大員就有二十多個。
浙江官場完全癱瘓了,很長時間恢復不過來。新任浙江巡撫梅啟照雖然與湘軍有些淵源,但他從未當過左宗棠的部下,與左宗棠配合上很不得力。有一段時間,西征大軍甚至完全斷了糧草。
公平地說,也不能全怪梅啟照,他剛到任,兩眼一抹黑,一邊要設法物色人,填補被撤換的官員,一邊還要照管西征糧草,真正是顧此失彼。
楊乃武與小白菜案平反倒是很轟動,但確確實實耽誤了西北的軍情,左宗棠那時正在和田追擊阿古柏的兒子胡里,幾萬將士餓肚子,他得到消息后暴跳如雷,朝廷卻只能裝聾作啞。
其實恭親王奕訢和軍機大臣索綽羅寶鋆等人非常焦灼,他們很了解左宗棠的性格,生怕他像以往那樣犯了倔驢脾氣,就此鬧意氣摔耙子。他們表面上不動聲色,私底下卻手忙腳亂,除了讓軍機章京給左宗棠寫信,好言安撫外,還讓兩宮太后出面,賞左宗棠“賜同進士出身”,明確表示朝廷要升他為大學士。
好在左宗棠有大局觀,他畢竟是讀書人出身,有古之大臣風范,雖然每天在轅門罵娘,但沒有因此影響新疆的軍務。
翁同龢則根本不會考慮后果,他只在意此事對他個人的名譽是不是有利,至于國家的損失,他不在乎。
與東林黨人一樣,翁同龢最喜歡結黨,搞小團體,用“喪心病狂”形容都不過分。
晚清的清流是清代政治史上的特別景觀。清流是由朝中的低級別的言官和御史組成,他們抨擊朝政,批評時事,使最高決策者無法為所欲為,有一定的積極和進步意義。
早期的清流中,李鴻藻、張佩倫、張之洞、盛煜等人都有很正面的表現。他們那時沒有什么幫派,只是嫉惡如仇,主張透明政治,反對腐敗。張之洞還是一個五品小官司經局冼馬時,曾以一支筆力挽狂瀾,在午門護軍案中勸得慈禧回頭認錯,很為世人稱道。
但到了翁同龢掌朝政時,清流已經變成翁同龢私人的政治力量了。他們就像當初的東林黨,以江蘇人為主,幫親不幫理,一味攪和,只要抓住李鴻章一點什么,群起而攻之。所謂帝黨和后黨之說,就是從這起。與帝黨的聲勢浩大相比,后黨幾乎不存在,就是幾個實權派督撫而已。
翁同龢組織的帝黨人數眾多。核心人物計有汪鳴鑾、志銳、文廷式、張謇等。這些人的組成很有翁同龢特色,主要是兩部分人,一是光緒皇帝這邊的,二是他的老鄉(xiāng)。比如志銳是光緒珍妃的堂兄,文廷式是珍妃的老師,汪鳴鑾和張謇是翁同龢的兩江同鄉(xiāng)。
張謇是狀元,很有名。但他這個狀元其實是翁同龢作弊給他弄的。翁同龢那時已經熬成了文壇大佬,光緒親政后他多次擔任會試和殿試主考官,他就利用這個身份為自己結黨。
張謇此前已有文名,又是翁同龢的同鄉(xiāng),翁同龢就想把他取為狀元,以此向他示好,讓他為己所用。第一次鬧了一個烏龍,本來想把張謇弄成狀元卻弄錯了卷子,取了不相干的人。第二次,翁同龢干脆讓人在張謇身邊守著,一交卷就把卷子送給了翁同龢,翁同龢做好記號再按照規(guī)矩彌封。
等到閱卷時,他拿著張謇的卷子四處游說,給張謇拉票,最后如愿把張謇弄成了狀元。張謇也投桃報李,成為翁同龢手下最得力的干將,甲午海戰(zhàn)時,彈劾丁汝昌,戰(zhàn)敗后主張殺李鴻章等,張謇都是馬前卒,積極而高調。
翁同龢在戊戌中主張變法,為此他向皇帝推薦了康有為。但他不見得是維新派,因為他并沒有特別明確的政治傾向,骨子里他非常傳統(tǒng),對于恭親王奕訢和李鴻章搞的洋務運動,他是從根本上反對的。
他之所以支持維新,主要是基于幫助光緒皇帝個人,所謂幫親不幫理。他是光緒皇帝的老師,從光緒兒時起就負責皇帝的啟蒙教育,因此他更看重維新能夠更大限度地幫助皇帝掌控權力。對于光緒皇帝和他母親慈禧太后關系的惡化,翁同龢要負很大責任。
晚清朝堂上有翁同龢這樣一個人,既是光緒皇帝的不幸,也是他個人的不幸。
其實歷朝歷代都不乏翁同龢這樣的人,關鍵是看當政者怎么用。遇到喜歡權謀的,很可能派他去反腐,給他一把道德尺子,讓他去四處咬人,最后再滅了他平眾怒。遇到開明的,應該讓他去教書,當個社科院院長什么的,翁同龢做學問應該能有大前途?傊荒芟窆饩w皇帝那樣把他放在廟堂中樞,那會誤大事的。
如果硬要正面評價翁同龢,他其實是個文化人。今天我們提起他,免不了提到他的書法,他辦的書院什么的。但也就及此,不要深入下去。深入下去就很不堪了。
因為翁同龢是中國古代讀書人反面典型,讀書人身上有了一堆壞毛病,讀書人干壞事,就是翁同龢那個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