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皇帝
延康元年·十月十三日·鄴城·魏王府邸
窗外,曹丕望著飄然而落的紅葉,
仿佛帶著輪回的宿命,無聲的融入灰褐的塵土中。
無論它曾經如何的鮮艷,最終都會碾作塵泥。
就一如大漢王朝行將就木的命運......
“秋風蕭瑟天氣涼,草木搖落露為霜”
大殿里,淡煙繚繞,木榻檀香,三十三歲的年輕魏王盤膝其上,冰冷纖薄的手指中夾著一桿光滑如玉的朱筆。
順著朱筆的末端,一個碩大刺目的“可”字,橫亙在“登壇受命表”上。
195年,彈指一揮間,如流水般逝去,能夠留下什么?
它能留下光武興起時的燦爛和輝煌
它也留下桓靈衰敗時的無奈和悲涼
也留下了在曹丕心中一個未解的疑惑:
自己的父親曹操為一代超世之杰,東漢早已行將就木,距離這無上的權位僅僅一步之遙,為什么父親就是沒有像自己一樣邁出這一步呢?
這個問題不僅曹丕想不明白,當時的朝中大臣很多都有此疑惑。
據《三國志·武帝紀》記載,在曹操成為魏王后,群臣希望曹操代漢自立的呼聲就開始高漲起來。
建安二十四年(公元219年),以夏侯惇為代表的一些人開始對曹操勸進。但曹操卻這樣回復:如果天命真的在我,我就當周文王吧。
夏侯惇謂王曰:“天下咸知漢祚已盡,異代方起。自古已來,能除民害為百姓所歸者,即民主也。今殿下即戎三十馀年,功德著於黎庶,為天下所依歸,應天順民,復何疑哉!”王曰:“‘施于有政,是亦為政’。若天命在吾,吾為周文王矣。”很多歷史愛好者據此認為曹操這是效仿當年周文王死后武王克商的故事,希望自己的兒子曹丕完成這一使命。
那曹操是否真的是這樣想的呢?他為什么最終沒有代漢自立?曹操戎馬半生他究竟想要的是什么?
魏武的道路
青年時期的曹操作為王朝的官員,親眼目睹了東漢在外戚、宦官以及士族的內斗下不斷腐化墮落、國力衰微最終導致天下大亂的過程。
這讓曹操清醒的認識到:外戚的專橫跋扈、宦官的禍亂朝綱和士族的腐敗無能。
所以曹操的目標就是吸取東漢衰落的教訓,在政治上有所革新,不再走東漢的老路。
隨著東漢王朝的動蕩,宦官和外戚的勢力蕩然無存,但士族的勢力卻日益壯大、蒸蒸日上。
因為士族和其他階級不同,他們產生于周代,最早是最低等級的貴族,到了秦朝以后由于失去了土地和爵位,他們便成為最高等級的平民,所謂“士農工商”的社會階層由此形成。
相對于其他階層,士最特殊的在于他們以讀書為業(yè),也就是從事腦力勞動。而漢代就是這些“腦力勞動者”的春天。
在漢代,一個人要想通過正規(guī)途徑做官,必須具備三個條件。第一,必須是士人,是身份的要求;第二,必須通曉經學,這是才能的要求;第三,必須被舉為孝廉,這是道德的要求。
在漢代能夠滿足身份條件、還要有錢讀書,并且還要有關系被推舉為孝廉的人可謂鳳毛麟角。也就是說,這本來就是一個已經掌握讀書做官權利的人,為了鞏固階級利益而制定的制度。
做官僚的子弟最有條件讀書,讀書之后又最有資源被選成孝廉進入官場。如此循環(huán)下去,這些讀書人就可以在官僚體制下完成另類“世襲”。
讀書和做官對這些人就成了家族世代可以相傳的職業(yè),而這些家族也就因此從普通平民中分化出來成了士族。
幾代人之后,這些家族做官的人越來越多,幾乎能遍布整個官場,他們就壟斷了做官的權利,普通的士人想要“舉孝廉”就必須依附他們的勢力,家族和家族之間還可以互相推薦,如此惡性循環(huán),就形成了東漢末年幾個大家族門生故吏便于天下的政治生態(tài),袁紹的的袁家、楊修的楊家、荀彧的荀家、司馬懿的司馬家甚至諸葛亮的諸葛家族都是這個情況。
由于士人以讀書為基礎,他們就有比當時大多數人更豐富的知識,他們的言論就比一般人更有價值。一個士人尚且如此,如果士人形成集團,他們就會對對整個輿論形成壟斷,在學術上造成霸權。
所以要論東漢第一禍國殃民的群體,不是五體不全的宦官,也不是裙帶上得富貴的外戚,恰恰就是那些自喻飽讀圣賢書的官僚集團。除了皇帝有時無法控制,這些由讀書人組成的官僚集團壟斷了中國古代社會的一切資源,立法、司法、行政、輿論等等,誰忤逆他們誰就不僅要在當世被唾罵,更要在史書上遺臭萬年。(得罪了士人的歷史人物,歷史形象、文學形象都不是很好)
曹操自然知道他們的厲害,知道他們一旦壟斷了政治界、文化界、思想界之后會有怎樣的后果。到時候就算是皇帝也要成為他們的傀儡。孤身一人看似處于權力機構的頂層,又怎么能以一人之力與已經壟斷整個朝廷的士人集團對立?
但曹操也很清楚,士族們向往的壟斷官場的權利自己給不了也不會給,曹操在統一北方后奉行的就是不計較出身、不苛求道德,而看重實際能力的唯才是舉。這是與士族階級根本利益相矛盾的。只要這個矛盾存在,那些士族就不會真正支持自己。
所以從曹操走向起兵統一中國道路的那一刻起,他就一直被士人集團所針對。早期出征徐州,后方的兗州郡縣在呂布的號召下居然一呼百應、從者入流;官渡之戰(zhàn)時,孔融為代表的官僚公開在朝中支持袁紹;袁紹戰(zhàn)敗后,朝中大臣又搞出衣帶詔事件企圖顛覆曹操。
曹操不是不想在晉位稱王的道路上走下去,他的野心也是在逐步統一中國的道路上慢慢擴大的。西征馬超韓遂歸來,他得到的是“贊拜不名,入朝不趨,劍履上殿,如蕭何故事”;南征孫權歸來,他得到的是封魏公,加九錫,建社稷;征張魯歸來,他得到的是“進公爵為魏王”。此時的曹操距離稱帝只有一步之遙。
但是此時他面對的是一群虎視眈眈的士族,不用他們想要的權利作為交換,他們就不可能繼續(xù)支持自己取代東漢的舊秩序。但反過來,如果士族一步步壯大,自己就會成為他們手中的提線木偶,他們在東漢末年買官賣官,腐化能力之驚人,曹操是親眼見識過的。把權利交給他們,同樣是亡國不遠。
為了掌握最高權力曹操奮斗一生,但在最后的底線前,他靈臺最后的一絲清明告訴他,不能再走下去,不能將靈魂出賣給魔鬼!即使是,為了皇帝。
所以曹操不能滿足士族地主階級的根本利益就是他最終不能走向皇帝名位的根本原因。
但曹操管得了自己管不了兒子,管得了生前管不了死后。曹操死了,他的理想也就死了,他的擔憂很快就會變成現實。
曹丕的選擇
到了曹丕的時代,情況就發(fā)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在我看來如果理解了曹操的顧慮,就不難理解曹丕的選擇。我認為曹丕稱帝有以下三個原因:
名正言順:無政治包袱
曹操起家,是接受了毛階“奉天子以令不臣,修耕植以畜軍資”的建議,才將漢獻帝作為自己政治正確的大旗。許多人才能夠到曹操帳下效力、許多勢力能夠歸降曹操都是因為曹操手中有漢獻帝這張牌。
但到了后期,這也成為了曹操不能自立的政治包袱。南方還有劉備、孫權未滅,如果曹操篡漢,就會失去政治優(yōu)勢,等于把政治正確的大旗拱手送給孫劉。
但到了曹丕成為魏王時,情況已經發(fā)生了改變,相比于赤壁之戰(zhàn)后,此時三國鼎立的形勢已經鞏固,三個國家誰也吃不掉誰,此時漢獻帝也就失去了政治名片的作用。一張曹丕用不著的名片自然會被棄之敝履。
形勢不同:無后顧之憂
東漢王朝其實已經名存實亡多年,早在董卓入京時,他就已經可以廢立皇帝;后來的袁術在得到傳國玉璽時干脆直接稱帝。但他們都失敗了。
關鍵原因就在于當時的形勢是諸侯爭霸、群雄并起,每一個諸侯都想自己稱王稱霸,自己還沒有做成的事被哪一個搶先,哪一個就會成為被群起而攻之的出頭鳥。
但此時早已不是當年群雄逐鹿的時代,魏國經過多年的發(fā)展已經一統北方,此時孫權因為偷襲荊州而時時刻刻需要防備劉備的報復,孫劉聯盟已經破裂,曹丕稱帝已經沒有外患。
眾望所歸:無反對聲音
曹丕即位后,一改曹操時代的“唯才是舉”的政策,接受陳群的建議,全面推行九品中正制。
九品中正制,又稱九品官人法,其本質是對漢代察舉制的繼承和改造。
所謂中正,就是掌管對某一地區(qū)人物進行品評的負責人,也就是中正官。中正官又有大小之分,州設大中正官,掌管州中數郡人物之品評,各郡則另設小中正官。
中正官的職責即:根據對象的家世、行狀來確定相應的品級,將這一結果回報中央,中央根據中正官的建議,將這個考察對象分配相應的官職
有了這個政策,士族對選官的壟斷相當于有了法律基礎,從此士族成為中國政治的主導再無障礙。
作為交換條件,他們自然也不會繼續(xù)阻擋曹丕的道路。
總結:當曹丕有了能力、有了資源、有了支持、有了條件、有了環(huán)境,現在又沒了阻礙,篡漢就成為了一種必然趨勢。
尾聲
洛陽·漢皇宮
聽著著丹墀下百官肉麻的山呼萬歲,
看著跪在自己身前瑟瑟發(fā)抖,手捧傳國玉璽的山陽公,
此時坐在龍椅上的魏文帝臉上卻看不出如愿以償的歡喜,
雙眼空洞,兩耳迷茫,嘴唇微張,似有一聲嘆息。
他已經明白山陽公顫抖的身軀下,是一個得以解脫的靈魂
他依稀感到禪讓臺下的百官以及千里之外的劉備、孫權比他還要興奮
他仿佛看到到,鄴城紅色的楓樹上有一顆露珠滴下,
那是誰在哭泣嗎?
“父親,古時堯舜之事,原來是這種感覺,我今天,也感受到了......”
曹家最輝煌的頂點,卻也是曹操悲劇的開始。
他的理想化為泡影,他的擔憂化為現實。
曹丕稱帝后,劉備、孫權緊隨其后相繼稱帝,
士族中最強大的司馬家逐漸潛移默化的壟斷了一切,
兩代人之后,曹魏亡于士族,
而士族后來在一本叫《三國演義》的小說中將這一結局稱之為:魏家果報
新一代的政權國號為:晉
從三家分晉又回到三家歸晉,好大的一個圈。
后來的一切就和曹操預料的一樣:
這個階級墮落的速度果然舉世無雙,半個世紀后,
皇帝白癡、大臣斗富、皇后亂政、王爺奪權。
和春秋戰(zhàn)國一樣,又一次的三百年動蕩浩劫
千古興亡何限錯,百年生死本來齊。
“為了皇帝”值得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