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此生最佩服的人,是槐哥。
槐哥與我同族同輩,是我的一大群堂兄中年齡最長的一位。他高高的個子,肩寬但背不厚,整個身板像一塊門板。國字臉上懸鼻凸顴,輪廓分明。較闊的嘴巴內(nèi)牙白而個大,排列齊整,說起話來是好聽的男中音。
槐哥命較苦,從小就亡了爹,媽也長年病懨懨的。其祖父倒挺鮮健,人高馬大腰挺直,卻總見他老人家一副笑羅漢像。兒時的我特喜歡他,怪不愛說話的“悶?zāi)窘j(luò)子”一塊,見了他便情不自禁地喊聲“大老爹耶!”大老爹從不拿架子,碰到了總要問我一句:“伢子今兒學了點化子呀?”令我如果沒學點東西進去還真怕見他老人家呢。
槐哥是真正的“窮人的孩子早當家”,沒讀什么書就早早地挑起了參加生產(chǎn)勞動的重擔。還在我剛上初中時,他已是生產(chǎn)隊長了。我們家臺子西北角下立著一棵老楊柳,柳樹上就吊著鈴鐺。無論天晴下雨,每日天剛蒙蒙亮他就來到楊柳下,抽過一支“大公雞”或是“圓球”或是“城鄉(xiāng)”后,便挨家挨戶去派工。一兩百號勞力,一轉(zhuǎn)工派下來,正好是農(nóng)戶吃罷早飯的時候。這時,槐哥把楊柳干上的鈴繩解開,拉直,用右手勾住,一扯一松,再一扯一松,“噹啷啷——噹啷啷——”,悠揚的上工鈴聲便響了起來。那之后,槐哥便隨男社員一起去干他作為一級勞動力的一份活了,也不知他吃過早飯沒有,假若吃過,那一定是天亮前就吃了。
我讀完初中讀高中,高中畢業(yè)后又被派出洲去篩石頭、喂豬、軋棉花,再回生產(chǎn)大隊時,已是民辦教師,而槐哥則因被塌方壓斷腰而改任生產(chǎn)大隊會計了,因此我一直沒能與槐哥一塊兒干過活。聽我父親講,在北漕以堤土填漕堰“平整土地”時,旁人把土裝滿一擔土筐,見堤被挖后形成的懸崖怪危險的,便往后退開。槐哥見崩坎還需一會兒,怕“上土”和挑土的勞力都退到后邊等太窩工了,就大步上前,以扁擔兩頭的勾繩勾穩(wěn)土筐,然后轉(zhuǎn)過身,背對懸崖彎腰去挑。誰知,不早不遲,懸崖恰在此時“轟——”地一聲像排山樣地崩了下來!眾人本能地直往后退,隨即大叫:“啊,槐哥!”膽大些的壯勞力迅即沖向土煙滾滾的塌方,以手快刨,把埋得身首不見的槐哥給弄了出來,急喊“隊長,隊長!”工地上的“赤腳醫(yī)生”火速趕來把槐哥給“救”了過來,可他的腰骨斷得不可逆轉(zhuǎn)啦。此后,心軟的人一提起槐哥就掉淚。
槐哥的事故本可避免,問題就出在“他的思想太好了”。這是社員們的一致看法。并非“憨頭”的槐哥,當上會計后仍未吸取“教訓”。公社里的有些領(lǐng)導,常來我們大隊“要”點花生、西瓜、芝麻、棉油之類,只要槐哥在場,休想拿走。大隊每年都有照顧指標,以往隊部開會評定時,都是幾個干部讓與自己親近的社員平分了事。槐哥上任后,在評定前,布置各小隊會計調(diào)查清楚,再把最貧困的家庭報到會上,“逼”著干部們“公平”。槐哥的做法無可挑剔,干部們都怕他,再有什么“好事”便避開槐哥。事后槐哥“明了水”去找,領(lǐng)導稱“潑出去的水哪還收得回?下不為例啦,?”然而之后仍是一“例”又一“例”,槐哥再去找,就有點“死磨鬼纏”的了,懷哥“面薄”,只得作罷。
無論哪個生產(chǎn)大隊,會計從來都是大隊管委會成員。因“做黑耳朵”、“梗頭子”,槐哥被排擠出了管委會,而這在全公社是獨有的。很多正直而勇敢的社員站出來“打抱不平”,大隊和公社領(lǐng)導一概不予理睬,時日一長,便沒人再提了。
槐哥的“純會計”(指沒有管委會成員的‘官帽帽’),干到“大隊”改名為“村”時止,是槐哥自己“強行退出”的。原屬大隊的財產(chǎn)都分給原“社員”,槐哥憑“抓鬮”分到了大隊代銷店。人們都說是“槐哥積了德,該得的”,槐哥不以為然,直驚詫“運氣咋恁好”。
槐哥把代銷店更名為“平價店”,在他那兒買東西,無論老少親疏,一律“只巴一點兒運費”。如此一來,周圍各村的村民紛紛舍近求遠跑到他這兒來購物,害得人家村的店主生意快做不下去了。再后來,“說法”就冒了出來:“槐哥的東西是水貨”,“槐哥還想當干部,以便宜貨籠絡(luò)人心”,等等,不一而足。對這些流言蜚語,槐哥“只當是耳邊風,刮過去就啥也沒啦”,堅持初衷不改,“便民務(wù)民,利人利己”。
多年以后的一個夜里,已在衛(wèi)生院工作的我剛?cè)胨,一陣急促的敲門聲把我叫起來。是面容脫了形的槐哥。原來,他正讀初二的小女兒因被老師冤枉“跳了河”,尸首都還未撈起水!40瓦的燈泡光照下,槐哥面如土色,牙巴骨緊咬著。我悲憤不已,像一頭雄獅在八平米的寢室里“咚咚咚”橫沖直撞;备缡箘虐醋∥业碾p肩,紅著雙眼叫我“坐下來商量個事”。他叫我“搜集情況,寫狀子告那個缺德的”。我當然寫了,也幫槐哥告了,可因“證據(jù)不足”而沒能打贏官司。失去小女兒的槐哥一下子老了上十歲,可他還是硬挺著病腰開店,一直開到讓兩個兒子一個女兒上完高中上中專,上完中專走上工作崗位。
人說“福無雙至,禍不單行”,這話真是句讖語。就在槐哥準備“退休”時,他即將提拔為稅務(wù)局副局長的長子突發(fā)心肌梗塞而英年早逝!如迅雷當頭一劈,如利刃攔腰一刀,槐哥再也挺不住啦,噩耗傳來的當場即訇然倒地不省人事。個把多月后,村人們才見槐哥打開塵封的店門,又做起了生意,可他的腰更彎、聲音更低了。
進入20世紀前夕,剛過花甲之年的槐哥胸腹劇痛難忍,兒女們把他拖到市醫(yī)院一查,一個個臉都黑了:肝癌晚期!眾人強忍著心似被撕裂的疼痛,硬裝出笑臉瞞著槐哥:“是肝炎呢!币恢庇苫备鐜头鲋拇髢合蹦缸觽z悲痛欲絕,滿眶的眼淚直往下掉,槐哥什么都明白了。他盡力撐起身子,假裝出一副真肝炎的輕松模樣,反過來安慰大家:“沒事呀,肝炎就是不治,也還有好幾年活吶!
尚未熬到過年,槐哥到底還是走了。我趕至槐哥的靈前,邊行三叩九拜大禮,邊瞻仰他遺像清癯而又憂傷的面容,心底里滿是苦澀。
槐哥的身軀走了,但他剛正不阿、貧賤不移、淳樸善良、勤奮耕讀的為人處世風范,卻與一股艾蒿樣的清淡苦澀,渾然一體地存留在了我的胸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