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景起兵奪取梁國都城建康,殺盡王、謝二族為代表的江東高門士族,直接原因是此前他投奔梁國時,請求和王、謝聯(lián)姻,被梁武帝蕭衍以其門第太低,毫不留情面拒絕,因此要報卻舊恨。而根本原因,是梁國整個統(tǒng)治集團,自皇帝蕭衍一直到維系國家的整個士族集團,早已腐朽墮落到了極致。這場被史家稱為“侯景之亂”的浩劫,亦是歷史大潮借侯景這個暴戾兇徒之手,將烏衣巷那些六朝高門世家,全部、統(tǒng)統(tǒng)掃進時代垃圾堆的一場大變革。
宇宙大將軍:侯景
當時的梁國,皇帝蕭衍年老怠政,更放縱王公親貴貪腐納賄,以贖買換取忠心。蕭氏宗親,多有橫行不法,光天化日之鬧市可以殺人,夜晚更明火執(zhí)仗去搶掠,罪犯紛紛藏匿于王侯之家,相關(guān)法司知道其下落而不敢搜捕。
包括瑯琊王氏、陳郡謝氏在內(nèi)的高門大族,遠不是數(shù)百年前“永嘉南渡”過江之初,尚有王導(dǎo)、謝安、謝玄等人杰英才輩出的全盛景象,其腐朽早到了百無一用的地步。他們身著寬衣高冠,足踏高底鞋履,整天香料熏衣、剃面搽粉,面涂胭脂,出門便坐車轎,走路要人攙扶,而且于人情世事和國家政務(wù)全然不通,既不能理政,亦不能治家,每日便是高談闊論,醉生夢死。
然而,蕭衍卻對這些高門大族的子弟甚為優(yōu)待,讓他們一生下來便注定有高官顯爵,豐厚祿田,更分別授予國家要職。如有個叫王復(fù)的,生平不曾騎過馬,見到馬嘶鳴時竟嚇得膽戰(zhàn)心驚,堅稱:「這是老虎,才會如此駭人,怎可能是馬?」然而,就是這樣一個連庸才都算不上的智障者,只因是王氏子弟,居然成為負責都城建康事務(wù)的主管官員。
這些名門士族,世世代代壟斷高級官職,占有大片土地,役使大量奴隸佃客耕種,靠吸食廣大普通民眾的血肉為生,自己卻一輩子也不曾見過一塊田土,一株禾苗。
梁武帝蕭衍畢生推崇佛教,鼓吹放寬刑律,然而,他的寬容卻是對那些驕奢淫逸的蕭氏王公、高門權(quán)貴、佛寺僧侶的,并不包括廣大黎民百姓。
此時的梁國,一邊是蕭氏諸王即使謀逆叛國,也被蕭衍無限寬縱,國家政刑弛紊,朝堂群奸當?shù)?一邊是“南朝四百八十寺”,單是建康城下竟有佛寺五百余所,外觀宏麗,資產(chǎn)豐沃,另一邊是平民百姓卻動輒因小事被懲治,一人犯法而全家連坐,罰為苦役,雖老幼亦不得免。
梁國絕大部分地區(qū),經(jīng)歷了近半個世紀的和平時光,舉國卻不過五百萬編戶人口,大量的“隱戶”都被王公權(quán)貴、高門士族占用。另一方面,因得罪權(quán)貴而被判刑責的百姓,每年竟達五千余人。不事生產(chǎn)、不交賦稅的僧人,更高達十余萬人!上攵,在蕭衍的治下,民眾的負擔何等沉重。
蕭衍確是博學(xué)多才之人,他亦以此為傲,剛愎自用,好大喜功,不時發(fā)動對北方魏國的大規(guī)模進攻,卻因多次用人失當,往往非但徒勞無功,更損耗大量人力物力,折損大批將士。因此,當東魏名將侯景兵敗來投時,雖然有識見的朝臣紛紛反對接納,蕭衍卻還是因貪得河南土地,引狼入室,給江南百姓帶來一場地獄般的空前浩劫。
梁武帝:蕭衍
侯景據(jù)說是五胡亂華時不曾被冉閔屠盡的后趙羯人后裔,其人精通騎射、狡詐有謀,擁兵十萬,割據(jù)河南地區(qū)十四年。后因驕橫跋扈,不容于東魏權(quán)臣高澄,先投西魏權(quán)臣宇文泰,向其求援無果,便改向蕭衍稱臣納款。
蕭衍妄圖不戰(zhàn)而得河南大片土地,便封侯景為河南王,更派侄子蕭淵明率軍十萬北上,接應(yīng)侯景。然而梁軍以不知兵事的草包主帥統(tǒng)軍,被東魏名將慕容紹宗打得全軍覆沒。侯景亦因糧盡,在和慕容紹宗對峙數(shù)月,先勝后敗,全軍潰散,只剩八百余親隨亡命南逃,以欺詐手段騙開城門,奪占梁國淮南重鎮(zhèn)壽陽。蕭衍一意綏靖侯景,非但不出兵討伐,反而封侯景南豫州刺史,認可他以合法名義割據(jù)淮南。可另一方面,當侯景提出自己家眷盡數(shù)被高澄所殺,求娶江東高門王、謝之仕女為偶時,卻被蕭衍以他門第太低不相匹配而回絕。
侯景本就是心胸狹隘、囂張跋扈之徒,視此拒婚為奇恥大辱,同時對梁國和蕭衍的色厲內(nèi)荏,對庸才領(lǐng)軍的梁軍的不堪一擊早已心知肚明。他又聽說蕭衍打算用他的人頭去換回被東魏俘虜?shù)氖挏Y明,走投無路之余,便搜羅八千兵馬,起兵反梁。
此時的梁國,是個擁有數(shù)十萬常備軍的天下第一大國,侯景孤注一擲挑戰(zhàn)這個龐然大物,為盡可能爭取廣大民眾支持,便下令廢除梁國繁重的市稅和田租,所經(jīng)之處更一路濫殺高門士族,搶掠其資產(chǎn),解放那些長期被士族和權(quán)貴壓迫的奴婢、佃戶、部曲,給予他們良民身份,因此有無數(shù)被解放奴隸皆投身侯景軍中,叛軍一路所向披靡,勢如破竹。
與之相反,那些平素高談闊論的士大夫們,臨到逃命時卻一個個體弱氣虛,不堪奔走,不耐寒暑,或是被叛軍殺死、或是自己得疫病而死,尸骨狼藉、死者無數(shù)。
侯景渡江后,在內(nèi)應(yīng)之助打開建康城門,圍攻梁軍堅守的建康內(nèi)城(臺城),并發(fā)布了《告臺城軍民書》,深刻揭露了梁國內(nèi)部深刻的社會矛盾,將蕭衍近五十年統(tǒng)治“盛世”假面,徹底扯得粉碎:
【梁自近歲以來,權(quán)幸用事,割剝齊民,以供嗜欲。如曰不然,公等試觀:今日國家池苑,王公第宅,僧尼寺塔;及在位庶僚,姬姜百室,仆從數(shù)千,不耕不織,錦衣玉食;不奪百姓,從何得之!】
蕭衍的諸多兒孫雖然掌握軍權(quán)、分鎮(zhèn)梁國四方,卻完全沒有半點骨肉之情,孝悌之心,而且一心盼望著借侯景之手,除掉老而不死的蕭衍和皇太子蕭綱。因此,他們雖然率領(lǐng)幾十萬大軍前來救援,卻紛紛在建康城外滯留不前,甚至置酒高會,作壁上觀。
而被叛軍重重圍困的臺城內(nèi),眾多出身名門的高官顯貴,因為外援斷絕,食物短缺,竟只能穿著綺羅錦繡,抱著金玉珍寶,卻餓得“鳩形鵠面”,哀毀骨立,活活等死。
經(jīng)過四個月艱苦圍城戰(zhàn)后,侯景引玄武湖水灌城,攻破臺城,俘虜蕭衍,并在兩個月后將其活活餓死。此后,侯景自稱宇宙大將軍,更進一步自稱大漢皇帝,引兵攻略吳郡、會稽、江州、豫章等地,其兵鋒所經(jīng)之處,燒殺擄掠,無惡不作,江南大地被殺得赤地千里,白骨成山,以瑯琊王氏、陳郡謝氏為代表的江東僑姓門閥,近乎被斬盡殺絕。這些曾經(jīng)叱咤風云數(shù)百年的高門士族,伴隨著他們的塢堡莊園,品官譜系,徹底退出歷史舞臺。
侯景以八百亡虜南下,八千人馬淮南起兵,到最終攻陷建康時已經(jīng)擁兵10萬,把蕭衍和梁國一眾王公親貴都變成階下囚,可不是因為他真有什么韓信白起之能,張良孔明之智,而正是因為他解放奴婢,殺戮士族的“吊民伐罪”行為,一定程度順應(yīng)當時民心民意,得到那些在正常體制下永無上升渠道的奴隸和底層平民們支持,才能在短短時間嘯聚十萬大軍,一舉顛覆擁有幾十萬常備軍的蕭梁帝國。
那些在王公權(quán)貴們重重壓迫下不堪重負的平民百姓、那些子子孫孫世世代代都要被高門士族欺壓損害的塢堡部曲、莊園奴婢,
他們可沒有空暇去欣賞那些高門士族的衣冠禮樂、玄談精奧,
他們可沒有閑情逸致去贊嘆蕭衍、蕭綱父子的儒學(xué)釋典、文采風流,
他們甚至拋下了國族之分,華夷之別,甘愿跟隨一個殘暴的胡人叛將,只為將此前壓迫和剝削他們的整個階級固化舊世界去瘋狂地砸碎、毀滅。
侯景之亂屠盡江南王謝門閥,正如他的故主爾朱榮在“河陰之變”,將北方高門士族官員二千余人盡數(shù)斬殺一樣,胡族武人大肆行兇,濫殺文官士大夫,當然是文明的悲劇與大倒退。
北魏天柱大將軍:爾朱榮
但其時魏晉士族門閥經(jīng)過幾百年家族氏壟斷政治,由之而來必然的腐朽墮落,對華夏文明而言,已全無任何歷史先進性可言。
因此爾朱榮和侯景這兩個行事暴虐的契胡,沉重打擊南北士族勢力的狠厲做法,恰恰如一計虎狼之藥,一把剮骨之刀,替華夏文明剮去了陳朽腐肉。
腐朽的門第論和血統(tǒng)論也自此衰落,崇尚能力、注重實務(wù)的新生士族如關(guān)隴集團逐漸占據(jù)歷史舞臺的中心位置。故此方能迎得政治相對簡明的后三國政權(quán)(北周、北齊、南陳)的新生,進而歸并為新生的華夏第二帝國:強盛輝煌的隋唐帝國。
【俺曾見金陵玉殿鶯啼曉,秦淮水榭花開早,誰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風流覺,將五十年興亡看飽。那烏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鳳凰臺棲梟鳥。殘山夢最真,舊境丟難掉,不信這輿圖換稿!謅一套《哀江南》,放悲聲唱到老!俊咨腥巍短一ㄉ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