擲果潘郎誰不慕，朱門別見紅妝露。
——司空圖《馮燕歌》
潘岳，字安仁，小名檀奴，那么潘岳什么時候改叫〝潘安〞了呢？恐怕源于杜甫的《花底》詩〝恐是潘安縣，堪留衛(wèi)玠車〞。潘安與衛(wèi)玠并稱，在杜甫之前便由來已久，南朝陳·岑之敬〝聚車看衛(wèi)玠，連手望安仁〞，杜甫之后的明代楊慎〝不數(shù)潘安河內(nèi)縣，堪留衛(wèi)玠洛陽車〞，清代黃景仁〝而今潘鬢漸成絲，記否羊車并載時〞。
在詩詞中與潘岳并稱才子或美男子可不足衛(wèi)玠一位，李商隱筆下將他與江淹并稱，〝若無江氏五色筆，爭奈河陽一縣花〞。〝河陽一縣花〞的典故，是因為潘安任河陽縣令時，廣泛種植桃李。瘐信《枯樹賦》中，也有〝若非金谷園中樹，即是河陽一縣花〞，沈彬〝陶潛彭澤五株柳，潘岳河陽一縣花〞，司空圖〝潘郎愛說是詩家，枉占河陽一縣花〞。
〝潘生秋思苦，陶令世情疏〞，〝潘岳敘年因鬢發(fā)，揚雄托諫在文章〞，〝王章莫恥牛衣淚，潘岳休驚鶴鬢霜〞，〝潘岳歲寒思，屈平憔悴顏〞，潘岳衰將至，劉楨病未瘳〞，〝衛(wèi)青終保志，潘岳未忘情〞，〝蘇秦六印歸何日，潘岳雙毛去值秋〞，〝昨霄綺帳迎韓壽，今朝羅袖引潘郎〞，〝官序潘生拙，才名賈傅多〞，〝蹉跎潘鬢至，蹭蹬阮途窮〞，〝興逸潘仁賦，名高謝朓篇〞，〝詞賦歸潘岳，繁華稱季倫〞，〝往年鬢已同潘岳，垂老年教作鄧攸〞，〝騎省潘郎恩，衡闈宋玉悲〞……
潘岳三十二歲白發(fā)新添的典故亦或是他的才情和詩情，在無形中竟然與這么多人并用，似乎也是中國詩詞史上的一個奇跡。當(dāng)然最出名的還是李煜筆下的〝沈腰潘鬢〞并用，明代無名氏〝這離情怎消，謾贏得潘鬢沈腰〞。潘岳在中國文學(xué)史上與陸機(jī)并稱〝潘江陸海〞，鐘嶸詩品稱〝陸才如海，潘才如江〞，王勃《滕王閣序》〝請灑潘江，各傾陸海云爾〞。被譽為〝中國園林之母〞的蘇州拙政園，〝拙政〞二字就出自潘岳的《閑居賦》〝此亦拙者之為政也〞。
那么，因擲果盈車聞名于世，受萬千女粉絲追棒的潘岳究竟是一個怎樣的人呢？
岳性輕躁，趨世利，與石崇等諂事賈謐（韓壽與賈午之子），每候其出，與崇輒望塵而拜。
——《晉書·潘岳傳》
心畫心聲總失真，文章寧復(fù)見為人。
高情千古閑居賦，爭信安仁拜路塵。
――元好問《論詩三十首·其六》
潘岳與石崇依附的賈謐是一代妖后賈南風(fēng)的外甥，賈充的外孫，后入繼為賈充孫子。由于晉惠帝司馬衷是白癡皇帝，賈南風(fēng)大權(quán)獨攬，她培植親黨，任用賈謐為散騎常侍、后軍將軍，一度炙手可熱。
我們很難想象，擲果盈車的美男子潘岳會如此卑躬屈膝，望塵而拜的舉動引來了他的老母親的喋喋不休，可是潘岳依舊我行我素，繼續(xù)對賈謐望塵而拜。
不僅如此，潘岳還為晉武帝司馬炎寫過《藉田賦》，贊頌晉武帝下田躬耕一事，極盡阿臾奉成之能事。仕途上初出茅廬的潘岳也因這篇賦，招人艷羨與忌恨，于是接近十年未得升遷。后來賈充召潘岳為太尉掾，潘岳因與他人不睦，被貶出京，到河陽、懷縣等地做縣令，潘岳并未就此沉淪，反而政績卓著，朝廷見狀，把他調(diào)補為尚書度支郎，相當(dāng)于財政部官員。
潘岳似乎與京官〝有緣無份〞，這次財政部官員沒做多久，又被免職，被太傅楊駿引入門下做了太傅主簿，由朝臣變成了府臣。后來楊駿被夷三族，潘岳自然也在被誅之列，幾經(jīng)周折，才免于一死。之后他被調(diào)往長安做縣令，因為母親生病辭官奉養(yǎng)，在此期間，他與石崇依附賈謐，不久又升做黃門侍郎�？墒撬栏劫Z謐，在八王之亂之后殞命，還連累三族被誅，可悲可嘆。
潘岳的一生，想在仕途上沖鋒陷陣，每次沖鋒都沒有選對時機(jī)，結(jié)果卻落個身首異處的下場。潘岳對愛情的態(tài)度卻是〝弱水三千，只取一瓢〞，他是公認(rèn)的中國古代第一美男子，擁有萬千女粉絲，難得他對妻子的愛始終如一。
讓我們看到一個與妻子情深緣淺的潘安，鐘情初見緣定今生，在一段狹窄的紅塵時光里，潘安的一瓢只能是酸澀的淚水。
潘岳與妻子楊容姬（西晉名儒楊肇之女）12歲訂婚，婚后琴瑟和瑟，楊氏與他重壤幽隔之后，潘岳并未再娶，潘岳繼漢武帝悼亡賦之后，真正開啟了纏綿悱惻的悼亡詩的先河，此后悼亡詩詞的范疇僅限于悼亡妻子，例如元稹《遣悲懷》，梅堯臣《悼亡三首》，蘇軾《江城子·十年生死兩茫�！罚R鑄《鷓鴣天·重過閶門萬事非》，納蘭性德《蝶戀花·辛苦最憐天上月》等等。例如此他與楊容姬的愛情，被稱為〝潘楊之好〞。盧照鄰〝潘楊稱代穆，秦晉忝姻連〞，孟浩然〝為結(jié)潘楊好，言過鄢郢城〞，白居易〝劉阮心漸忘，潘楊意方睦〞，劉克莊〝好逑不數(shù)潘楊〞。
荏苒冬春謝，寒暑忽流易。
之子歸窮泉，重壤永幽隔。
私懷誰克從，淹留亦何益。
僶俛恭朝命，回心反初役。
望廬思其人，入室想所歷。
帷屏無髣髴，翰墨有馀跡。
流芳未及歇，遺掛猶在壁。
悵恍如或存，回惶忡驚惕。
如彼翰林鳥，雙棲一朝只。
如彼游川魚，比目中路析。
春風(fēng)緣隙來，晨霤成檐低。
寢息何時忘，沈憂日盈積。
庶幾有時衰，莊缶猶可擊。
——《悼亡詩·其一》
曜靈運天機(jī)，四節(jié)代遷逝。
凄凄朝露凝，烈烈夕風(fēng)厲。
奈何悼淑儷，儀容永潛翳。
念此如昨日，誰知已卒歲。
改服從朝政，哀心寄私制。
茵幬張故房，朔望臨爾祭。
爾祭詎幾時？朔望忽復(fù)盡。
衾裳一毀撤，千載不復(fù)引。
亹亹朞月周，戚戚彌相愍。
悲懷感物來，泣涕應(yīng)情隕。
駕言陟東阜，望墳思紆軫。
徘徊墟墓間，欲去復(fù)不忍。
徘徊不忍去，徙倚步踟躕。
落葉委埏側(cè)，枯荄帶墳隅。
弧魂獨煢煢，安知靈與無？
投心遵朝命，揮涕強就車。
誰謂帝宮遠(yuǎn)，路極悲有余。
——《悼亡詩·其三》
《悼亡詩·其一》中〝如彼翰林鳥，雙棲一朝只。如彼游川魚，比目中路析〞，夫妻一方先去了幽冥異路，就如同比目魚的分崩離析與雙棲鳥的形單影只。盧照鄰《長安古意》〝?shù)贸杀饶亢无o死，愿作鴛鴦不羨仙。比目鴛鴦?wù)婵闪w，雙去雙來君不見〞，不知是否受了潘岳詩中〝比目魚〞和〝雙棲鳥〞兩個意象的啟發(fā)。
元稹〝鄧攸無子尋知命，潘岳悼亡猶費詞〞，李商隱〝只有安仁能作誄，何曾宋玉解招魂〞，昨日種種，夙愿難冥，今生伏憾，潘安的人生總在演繹榮辱成敗與悲歡離合�，F(xiàn)實的驚濤駭浪淹沒他仕途的風(fēng)帆，讓他沒有勇氣去乘風(fēng)破浪。他與妻子曾經(jīng)的風(fēng)花雪月伴隨傷不起的流年，演變成淡然無華的相思片刻。
仙籍人間不久留，片時已過十經(jīng)秋。
鴛鴦帳下香猶暖，鸚鵡籠中語未休。
朝露綴花如臉恨，晚風(fēng)欹柳似眉愁。
彩云一去無消息，潘岳多情欲白頭。
——魚玄機(jī)《和新及第悼亡詩》
魚玄機(jī)的生命中存有太多纏綿與迷離，分道揚鑣，擦肩而過，柳暗花明，相濡以沫，每一次故事的收場，而今都已塵埃落定。潘岳后半生對情感的安之若素，讓魚玄機(jī)與他人和悼亡詩的時候，情不自禁寫下了〝潘岳多情欲白頭〞。
繁華落盡，空有一腔惆悵，在緣滅的一刻，便是凄涼無處安放。只怕夢里的煙花迷離了雙眼，放不下的執(zhí)念在因果輪回中終將消散，而故事的結(jié)局往往令人啼笑皆非……
